秦吏 第906章 新秦
七月中旬,賀蘭山以北,后世烏蘭布和沙漠與大河間狹長的綠地之上,一支數百人的騎兵正迅速北上……
兩百騎無不著甲,個個頭戴皮制小帽,紅色纓帶系在頷下,背后背著弓袋,弓或弩機掛在馬鞍上,典型的秦騎兵裝扮。
這一帶雖然瀕臨沙漠,只要挨著大河走,他們便不會迷失方向,還有足夠的淡水解渴,只是白天太過炎熱,不少士卒曬得脫皮,卻只能頂著日頭繼續北行,在飲馬休憩時,自然少不了怨言。
“北地郡才剛剛舉義響應武忠侯,一些縣還負隅頑抗,且遭到月氏胡虜襲擾,要么讓吾等留在當地,要么南下去關中都行,何必舍近求遠,千里迢迢北上呢?”
負責這兩百人的騎將灌嬰少不了呵斥他們:
“章君不是說了么?唇亡齒寒!眼下襲擾北地賀蘭山的不過是少許遵匈奴之命行事的月氏殘部,但若北邊朔方郡為匈奴所陷,匈奴騎從便可長驅南下了!”
章邯大概是半個月前,聽聞黑夫入武關的消息后,在富平舉兵的,他靠著烏氏提供的資金,收買了賀蘭山附近駐牧的大小戎部效命,而公孫白狼也在義渠城響應。
北地本就是黑夫經營過的地方,不少官吏都明里暗里受過那黑臉郡尉之慧,不過旬月,舉郡易幟,張蒼才得以從水路去咸陽。
但北地郡這邊也遇到了一點麻煩,原來,隨著數月前匈奴覆滅東胡,一時間塞北草原諸部,皆以匈奴為尊。
被李信消滅的月氏殘部一位翕侯也被冒頓封為“右賢王”,以月氏騎數千,陷居延塞,聞北地內亂,遂寇賀蘭山闕。但卻被章邯設計打退,同時也發覺了月氏、匈奴騎兵開始使用馬鞍、馬蹬的重要訊息……
章邯迅速調整部署,將北地“義軍”分成兩部分,一部清掃頑抗不降的縣邑,一部在賀蘭山抵御胡虜,又讓灌嬰帶著兩百人向北探查,好搞清楚朔方是否已全部淪陷。
眼下,被灌嬰一通呵斥后,那北地良家子出身的騎吏不敢抱怨了,只在灌嬰走后,壓低聲音罵道:
“我看是這新秦人自己想去新秦中,救他那些,氓隸舊友罷!”
早在商鞅時,秦人就有新故兩種籍貫之分:關中故地之人為故秦民,新奪取的關東諸郡縣則為新秦民。
秦的歷代君王,往往利用故秦地人民善于戰斗、新秦地人民善于農耕的長處,讓“故秦”與“新秦”的人合理分工,使秦國在既不耽誤爭霸戰爭,又不耽誤農耕生產的情況下強大起來。
總之就是一個負責服役打仗砍人頭,一個專司種田。
這種分工不同的界限慢慢開始模糊,像灌嬰本是睢陽販布者,卻被征召到邊塞來,最開始是民夫,但因為在大生產運動里編制布履又快又好,得到了黑夫嘉獎,問他想要什么獎賞?灌嬰卻說想做一名軍吏,還展示了自己自學的騎射功夫……
他便是那時候轉了武職,如今又因在胡亥趙高倒行逆施時,保護武忠侯長子,得到了章邯重用。
但新故秦人之分,卻依然如故,故秦始終不變,倒是隨著秦滅六國,新秦民越來越多。
而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設朔方郡,從關東抽調戍卒修筑長城,又徙民以實之,那三萬戶,近二十萬民眾多是新秦人,一共建立了四十多個城邑,因為此郡幾乎是新秦人組成的郡,故亦稱之為新秦、新秦中……
故秦人看不起新秦人,往常沒少折辱欺壓,故這名騎吏不服灌嬰,甚至暗暗稱之為“販繒小兒”。
倒是灌嬰聽到了這話,卻只轉過頭,微微一笑:
“汝等別忘了,武忠侯,亦新秦人也!更何況吾乃騎將,持章君之符,汝等都老實點,乖乖奉命!”
到了第二天,灌嬰他們便走出了沙漠,黃沙變為稀疏的草地,草又越來越高,隨著馬蹄一腳踏進泥沼里,眾人眼前赫然出現一片水網交織的平原,滿目的綠意和森林,讓人難以想象,這居然是塞北?
灌嬰知道,這便塞北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
大河在此放緩了腳步,留下大量黃褐色的淤泥,肥美無比,過去這兒水草豐饒,是匈奴人最喜歡的牧場,而在八年前,黑、李、蒙三將北逐匈奴后,此處遂空。
在黑夫等人的建言下,秦始皇大手一揮,將河套、北假、河南地三部分,劃為一個新郡:
“朔方!”
內地的謫戍獲罪之人大量徙往此處,在蒙恬鞭策下修筑長城,將朔方郡整個保護起來,最初,他們的口糧都是靠內地人民轉運,從關中經直道不遠千里運來,十至二三而已,且耗費勞役眾多,整個天下都為此而疲敝,后來則采取遷民屯田的辦法,從關東徙民三萬戶居之。
為了安置這三萬戶,以及長城沿線十五萬戍卒,秦始皇在賀蘭、花馬池、云中、朔方等地一口氣設置了四十四個縣,而朔方獨占三十。
就這樣,數十座小邑像一串珍珠般,在新秦中星羅棋布,他們便是農耕民族在草原上的橋頭堡、前哨戰,而長城則是圈地的籬笆。
每個城邑都有城墻,可容千余居民居住,周邊是新開發的農田,再外圍是被長城烽燧保護的牧場。遷徙至此的新秦人可通過半農半牧,自給自足,甚至供養在長城屯守的戍卒,戍卒也警惕地注視著塞外的一切,保障移民安全。
可現在,平衡被打破,綿延數千里的長城,空了!
這便是灌嬰他們進入新秦中后所見的情形,長城沿線各烽燧空空如也,內戰劇烈,長城兵團先后兩次抽調南下,十余萬人幾乎為之一盡。
其代價是,昔日不敢南下牧馬的匈奴人,開始壯著膽子日益靠近,當長城上不再射出弩矢,甚至不再燃燒烽燧發出警告時,胡人越發大膽,想方設法破開,或者繞過并不高大的長城,回到河套平原……
那只是開始,當冒頓已滅東胡,盡有塞北草原后,匈奴人沒了后顧之憂,便開始肆無忌憚地侵襲云中、朔方了!
灌嬰站在滿是尸骸,以及禿鷹和烏鴉棲身的磴口堡皺眉。
這是新秦中最靠南的一座城,“磴”,石之階,該岸河槽猶如一級級臺階,因此得名,一向是新秦中的富庶渡口,來自北地的糧船在此靠岸,又向東駛去。
卻不想竟是這般光景,渡口已經毀了,一片狼藉,再看城內情形,死的人不過兩三百,其余人要么像他們來時遇上的百余人,乘船逃了,要么是……
“為胡虜所擄!”
先前與灌嬰有隙的故秦人騎吏咬著牙,他們都清楚,婦人子女一旦為匈奴所擄,下場會極其凄慘,基本都是淪為奴隸,遭受凌辱,匈奴人賤稱之為”羊妾“,沒有騎馬乘車的資格,只能赤著腳追隨匈奴人四處遷徙,朝不保夕。
“天殺的胡虜,昔日長城守卒在時,匈奴怯怯,不敢南下牧馬,今日卻猖獗至此!若李將軍在,若武忠侯在,安能如此!”
那騎吏又悲觀地說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這里都陷落了,更何況北邊的二三十座?想必也為匈奴所掠,灌騎將,吾等深入胡虜之地,要當心為其大隊發現,追擊,還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稟報此事罷……”
“看那。”
灌嬰卻指著北邊十余里外,碧綠的草原深處,一束狼煙筆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有狼煙,說明還有人在堅守,在求援!”
他催動戰馬,開始朝那兒前進。
“并不是所有新秦中的城邑,都已淪落胡塵!”
雖然打算去臨戎堡一探究竟,但考慮到胡人喜歡將狩獵技巧用于戰爭里,尤其好誘敵,灌嬰讓兩百北地騎從在一道山坡下隱蔽,只自己帶著少許斥候去探查臨戎堡情形。
灌嬰等人將馬拴在逆風處,潛行到距離城郭一里外的樹林中暗暗查看。
卻見有匈奴人百余騎,在臨戎堡外扎營,還驅趕著一些百姓,在堡壘門前不住的耀武揚威。
或將擄來的老弱拖在馬上,一邊縱馬馳騁,拖得他們踉踉蹌蹌,鞭打得渾身是血。胡人騎士則一邊大聲取笑城內之人,等戲耍得累了,便抽弓搭箭,將老人弱者殺了。
“這是濫殺凌辱,以激怒城內之人,誘其出城與之交戰……”
灌嬰倒吸了一口氣,這計策真是狠毒,這些老弱恐中,恐怕多有堡內眾人的親眷未及入城者。
若是不救,城內士氣大降,人心離散,若是出城來救,卻正中匈奴人下懷。
匈奴人不善攻城,這是眾所皆知的,但若論野戰,眼下匈奴人不少都效仿秦人,裝備了馬鞍、馬鐙,騎射較以往更勝一籌,一群只經過粗糙訓練的移民,恐怕難敵也。
灌嬰目光看向對面數里外的樹林,那兒鳥不飛落,恐怕也埋伏著一些匈奴人,只不知是有多少?
正在灌嬰思索應對之策時,堡壘下形勢卻忽然生變。
卻是有一個匈奴人太過狂妄,靠城墻太近,竟被墻上一個持弓忍耐多時的大個子瞅著機會,一箭射死!
足足百步距離,還是移動的靶子,一箭竟正中眉心,且入體數寸,不論準度還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材官引強!
灌嬰自問連自己做不到,此人是誰,竟如此厲害?
這下城門外的匈奴人有些愣神,但更讓他們難以預料的事還有后頭。
卻見那射死一名胡人的大個子,見拔得頭籌,竟大吼一聲,從高止兩丈的土垣上一躍而下,好似天神下凡。
應是約好的,他身后的城門也赫然洞開,一眾移民青壯,手持兵刃,大吼著沖了出來,而大個子更一邊帶頭奔跑,一邊拔劍怒喝:
“周勃在此,胡虜安敢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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