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傳 60歸宿(四)
柴溝堡被清軍圍困三日后,情況急轉直下。當日,大風呼嘯夾雨,勁勢非凡,柴溝堡正面角樓基底年久失修,夯土崩裂。角樓連帶正門突然坍塌,眾多兵士避之不及,為磚土砸壓掩埋,泥流肆淌,堡墻更是出現一個巨大的豁口。
角樓崩塌的巨響引起了清軍注意,清軍主將鑲紅旗滿洲固山額真葉臣遂請鑲紅旗漢軍固山額真石廷柱帶兵冒雨搶攻,又請正藍旗滿洲固山額真巴哈納策應之。
柴溝堡外圍本掘有深壕兩重,但連日大雨,雨水帶著泥土流入壕溝,將原本狹險的深壕填埋大半。孫傳庭之所以率軍坐困柴溝堡,本非所愿,實因此前與清軍數次野戰屢戰屢敗,不得已而退守待援。守堡明軍軍心惶恐,見到清軍大多缺乏力戰底氣。清軍矯捷遞進,或是架設竹梯、或是匍匐攀爬,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穿過了兩重深壕。
其時孫傳庭得知正門變故,正令標營總兵賀珍湊足人手全力清理碎石冗土,修補正門墻垣。清軍驟然將至,明軍畏懼,行伍登時混亂。賀珍極力彈壓,攏起弓弩手上千人亂射阻擋清軍攻勢。石廷柱令數百藤牌手在前為先鋒頂著箭矢前進,這些藤牌手不但人手一副堅韌異常的藤牌,且均有精甲護體,面對在大雨中心慌意亂倉促放箭的明軍并未受到多少殺傷,移動不停。眼見清軍將薄堡城,郝鳴鸞臨危受命,引所部馬軍五百從側門出,奮不顧身直沖清軍側翼,當場將清軍拉得甚長的前后戰線攔腰截斷。
石廷柱見勢,生怕前鋒孤軍深入寡不敵眾,急忙收縮兵力,同時搖旗請求支援。居于后排的巴哈納迅速兵分兩路,從左右翼包抄郝鳴鸞所部。郝鳴鸞身先士卒,率重騎兜轉,見清軍甲備精良,并不敢如往日那樣陷陣廝殺,只是不住穿插,反復拉扯清軍陣型。如是從正午斗至日跌,郝鳴鸞及數百騎雖極力騰挪,但遭清軍四面圍攻,仍免不了損傷慘重,馬軍不盈四百,郝鳴鸞自身亦被十余創。
所幸堡內明軍趁著這段時間利用隨軍各色戰車貨車層疊排列作為臨時柵欄,抓緊填補了堡墻豁口,孫傳庭也集中白廣恩、孫守法等多部主力部隊堅守薄弱之處,郝鳴鸞見得堡中督師大纛揮搖,方才與剩余三百余騎奮力沖突,待回到堡內清點,生還者只有三百出頭。
“督師!”郝鳴鸞滿身血水泥水,面上臟污如同抹了淤泥,單膝跪下,“柴溝堡危若累卵,坐困死守非長久之計,或速速請求援軍、或速速搏命突圍,二者必須擇一行之!”
臨洮總兵牛成虎面有憂色道:“前番數戰不利,以疲兵主動出城野戰,實乃下策。”
監軍喬元柱則道:“郝參將說的是,我軍不可坐以待斃。城外壕溝皆已被韃子填平,正門亦破損,即便地濕路滑,韃子攻堡亦如履平地,我軍守勢不存。且堡內敝陋,隨帶糧草受風雨侵襲,多有潮腐,再拖下去,軍糧只恐不濟。”
孫傳庭十分憔悴,兩個黑眼袋大到直似要掛到了頰上,緩聲道:“此前郝參將不是說侯大貴的軍隊已在路上了,現今何在?”
牛成虎不快道:“只怕胡吹大氣,言過其實!”
郝鳴鸞一動彈,污水滲入甲胄,灌入創傷端的是疼痛異常,但他暗自強忍,反而拱手道:“督師,不如再讓屬下出城一趟,去請援兵!”
孫傳庭一怔,道:“你鏖戰才罷,怎能再動。”
郝鳴鸞道:“事關我軍安危,在所不辭!”
牛成虎吹著胡子,斜眼看他道:“軍中屬你這支馬軍最精銳,能穿透韃子防線,你該不會見勢不妙,想拋下我等溜之大吉吧?”
郝鳴鸞聞言大怒,霍然起身,攥拳瞪目道:“我若有半點茍且偷生之心,便叫我此去死在韃子手里!”
孫傳庭出言勸解道:“不必爭執,郝參將忠心天日可鑒,大敵當前,自己人切莫互相猜忌了。”又道,“郝參將鞍馬未歇又得出堡闖蕩,本官心實不忍,但遍數眼下軍中,能出去與外界互通有無的僅郝參將一人而已,此番大任,卻不得不落在郝參將身上。”說完,連連嘆息。
郝鳴鸞聽孫傳庭答應,毅聲說道:“屬下此去必不辱使命。不管求不求得到援軍,一定回來與督師及眾將士同生死、共進退!”
喬元柱道:“郝參將有傷,不如先由大夫上些刀槍藥。”
郝鳴鸞手一揮,朗然道:“不必,傷口疼痛,正好清神醒腦!”話音落,掀起甲擺,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到得外邊,所部三百余騎全都站立雨中默默等候。歷經九死一生的戰陣,他們雖然身心都極為疲憊,且許多負傷,但卻無一人擅自歇息。
郝鳴鸞看著面色堅毅的一眾弟兄,一腔鐵血剛強突然在這一刻盡數釋放。他眼眶濕紅,熱淚混著紛雜的雨水滾落,竭力呼道:“弟兄們,再跟郝某走一遭!”
無人應和,站滿了人馬的院子里除了風聲雨聲,別無他響。
“弟兄們,再跟郝某走一遭!”
郝鳴鸞再次振臂高呼,洪亮的聲音在院中回蕩,但依然無人答應。
“弟兄們,再跟郝某走一遭!”
郝鳴鸞呼畢淚如雨下,不顧身份地位,撲通一下跪在水中,水花四濺,雨落簌簌。
雨水接天連地,嘩嘩不止。郝鳴鸞跪了片刻,忽然浴水而起,不再說話,轉身就往院子外頭走。剛走出幾步,只聽得身后甲片叮哴作響,猶如浪涌,無聲的勇士盡數跟上,無一遲疑。
郝鳴鸞復由側門出,此時正門外石廷柱正指揮清軍再度攻打柴溝堡正門。扶額遙望,正門內外明、清雙方混戰膠著,難辨戰況,唯有那沖天喊殺,比之狂風暴雨及天際間隆隆巨雷更加震撼人心。
“挺住!”
郝鳴鸞暗暗祈禱,一拎虎頭大槍,率眾疾馳。
堡外清軍發現郝鳴鸞部突出,急分數百騎追逐。郝鳴鸞奔出十余里,見追兵仍自緊緊不舍,心道:“我疲敵盛,若不壯士斷腕,只怕最后難以脫身。”
想到這里,毫不遲疑,在顛簸中傳令隨身扈從,召示旗語。
沒有多余的指令,隨奔的三百余騎中,立刻有數十騎自發地從大部隊的各個位置脫離出來,剎馬駐步,往后方聚攏。郝鳴鸞透過風雨回頭看,他們臨時組成了小陣,開始朝著反方向打馬飛奔,義無反顧迎向了緊追著的清軍馬軍。
又過十余里,后方清軍復現。郝鳴鸞再令舉旗,又有數十騎脫出,反向斷后。
如此前后數次,直到天色暗弱,郝鳴鸞的身邊唯剩十余騎。幾番確認,身后已無清兵蹤跡。風雨刺寒,郝鳴鸞眼神亦冷峻如刀,他現在心里萬念俱滅,僅存一個念頭指引著他像一個沒有一絲情緒的鐵人繼續前行——見到侯大貴。
晚間,郝鳴鸞等騎到達了萬全左衛,在此借著夜色稍作盤桓。然而沒料到,此間卻有大股清軍凈路清道,警戒極嚴,頗是反常。
郝鳴鸞抓了一名自稱是宣府鎮唐通手下百總的小軍官,問其緣故。那百總道:“不知為何,傍晚忽然接到宣府鎮軍令,小人不知內情,僅僅照令行事。”
郝鳴鸞隨后又問了幾句,得知駐扎在宣府鎮城的不僅唐通,還有吳三桂軍。有扈從由此猜測道:“提前清道必將有大軍過境,莫非吳三桂要去幫著韃子打柴溝堡了?”
那百總為了活命,搖頭道:“應當不是,之前吳三桂率軍來去柴溝堡與宣府鎮城之間,也未曾見過萬全左衛如此戒備。”更道,“這附近搜查甚緊,各位爺若不及時躲避,只怕又給哨騎盯上難以脫身。”
郝鳴鸞雖然覺得萬全左衛的情況大有蹊蹺,但因有要事在身想起清軍長途追襲的韌性,不愿多加逗留惹上麻煩,于是連夜南下直奔懷安衛。
跨過萬全左衛南方的界河,郝鳴鸞等騎沿大道而行,很快為巡邏的兵士阻攔下來。郝鳴鸞亮明身份,隨后便被帶去懷安衛城。負責守城的鄭時新認得郝鳴鸞,忙將他迎入城,見其人一派歷經凄風苦雨的頹容,問道:“柴溝堡情形若何?”
郝鳴鸞精疲力竭,僅僅搖頭道:“帶我見侯總管。”
鄭時新料知事情緊急,不敢延誤,徑直帶著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郝鳴鸞去見侯大貴,于路隨口道:“今日來見侯總管的人很多。”
郝鳴鸞驚訝道:“還有何人?”
“韓統制的使者,吳三桂的使者。”
郝鳴鸞若有所思,垂首不語,待到堂中,果然見到侯大貴正被多人簇擁在當中,眾人七嘴八舌,好生聒噪。
侯大貴看到郝鳴鸞,甩下其他人,走過來道:“你來了,可是柴溝堡有分曉了?”
郝鳴鸞長長吐口氣,道:“戰況不利,再不救援,必難逃堡破軍滅的下場。”
沒等侯大貴說話,吳三桂的使者吳國貴說道:“侯總管你聽,這可不是我刻意唬你了吧?柴溝堡的當事人就在這里,是非真假一目了然。”
郝鳴鸞疑惑抬頭看了看吳國貴,侯大貴低聲道:“這是吳三桂的使者。吳三桂有意反正,特約我合力救援柴溝堡,他說柴溝堡情況危急,可有此事?”
“不錯,堡墻殘破,韃子兇猛,孫傳庭軍只靠一口氣吊著,不盡快出手,難逃一劫。”郝鳴鸞據實說道,并問,“大同府的援軍到了嗎?”
侯大貴指了指不遠處的一人,道:“這是韓袞的使者。大同府的援軍分兩撥,前軍五千騎快,已至順圣川西城,但想兩日之內能到。后軍無儔營慢些,還在廣靈縣境內。”
郝鳴鸞道:“吳三桂的使者怎么說?”
“他說韃酋葉臣為了強攻柴溝堡,這兩日將把駐防柴溝堡南邊山地的兵馬盡數調往前線增強攻城軍的實力。南邊空虛,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我軍出擊,吳三桂亦將于宣府鎮城挾持唐通起事呼應,屆時兩軍齊赴柴溝堡,與孫傳庭前后夾擊,必能大破韃子,一舉恢復宣府。”侯大貴嚴肅道,“吳三桂的使者聲稱柴溝堡即將不守,我還道他誆我,你來的正好。”
這時候閔一麒湊上來道:“即使如此,吳三桂反復無常,其心難料,不可不防。”
侯大貴點頭道:“我亦憂此事,不過趕好不如趕巧,韓袞的五千馬軍即將到了,卻是個大大的保障。”繼續道,“韓袞的兵馬距我不過兩日路程,哪怕我在前邊遭了暗算,有他在后策應,最多吃些小虧罷了。”
郝鳴鸞微微喘氣道:“侯總管的意思是?”
侯大貴道:“柴溝堡戰況既然十萬火急,不管吳三桂是善意還是惡念,我都得去試一試。孫傳庭雖然討厭,但坐視他大軍覆滅,對我大明實是重大損失。”
閔一麒道:“何不等候大同府援軍到了再救?”
侯大貴搖頭道:“吳國貴說了,韃子對柴溝堡的總攻就在這兩日,兩日時間,不要說等無儔營那幫腿短的,就等韓袞他們到了再去也趕不上。你看今日雨勢突然小了不少,有利韃子攻城,再遷延,只恐坐失良機。”
郝鳴鸞嘆口氣道:“侯總管說的不錯,照此情形,今明兩日不發兵,柴溝堡便難救了。”
閔一麒道:“為了孫傳庭,不吝把我軍當成賭博的籌碼,值當嗎?”
侯大貴冷哼道:“你懂個屁,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這一仗要勝了,不單能救孫傳庭,還能驅逐韃子,一石二鳥,對整個大局也是極好的。”
閔一麒眉頭緊皺,瞥一眼氣定神閑的吳國貴,暗道:“這一次的成敗都在吳三桂那里,倘若吳三桂一肚子壞水......”
侯大貴插話道:“主公說過多次,不打無把握之仗。我敢冒險,有后手留著。韓統制五千馬軍不是擺設,有他們殿后,就算吳三桂聯合了韃子放餌賺我,我也能全身而退。”接著補一句,“再說了,我覺得吳三桂未必就像你想的那么不堪,沒準人一腔熱血,也等著一雪前恥,為國效力。”
閔一麒聽了這話,抿嘴不語。趙營以步兵為主,馬軍雖少,但絕非不重視。相反,韓袞這五千馬軍均為趙營數萬將士中最驍勇善戰之輩,實乃從各處精簡搜羅嚴加訓練精銳中的精銳。再看帶兵的將領,算韓袞在內,周遇吉、馬光春、呂越、賀人極等,亦個個人中龍虎,智勇非凡。趙當世當初敢于讓侯大貴僅帶萬余人便出師山西,這支馬軍給予的底氣尤為重要。
郝鳴鸞曾與以馬軍為重的順軍多次交手,據實比較,韓袞這五千騎的戰斗力足以媲美順軍最為巔峰的老本精騎,侯大貴用他們作為后盾,縱然前方有天兵天將設伏,說能全身而退,確實不是夸大其詞。
侯大貴看看郝鳴鸞與閔一麒都不說話了,心中大定,轉身朝向被冷落在一邊正自尷尬的吳國貴,道:“我想好了。”
吳國貴聽了,展顏舒氣道:“侯總管但請吩咐。”
“你趕緊回去和平西王說,明日辰時,貴我兩軍攜手并進柴溝堡!”侯大貴中氣沛然,氣勢逼人,“恢復宣府,奠定我大明氣魄,就在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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