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門閥 第五百一十二節 希望之地(2)
在陳萬年和桑鈞的陪同下,張越來到了位于工坊園中央的工商署官邸。
張越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這棟建筑,怎么看他都覺得,似乎好像是長安大司農官邸的縮小復刻版。
甚至就連門口,也和長安大司農官邸一樣,栽種了五顆松柏。
只是,新豐工商署的松柏,只是幼苗……
“侍中……請……”桑鈞親自上前,為張越推開官邸大門。
整個工商署的官吏們,早已經在門口兩側列好了隊伍。
眾人見到張越,連忙紛紛恭身行禮:“下官等恭問侍中公安!”
張越望著他們,眼睛從他們的身上掃過。
工商署的官吏,大多數是他親自在公考的時候挑選出來的。
所以,他甚至能叫得出每一個人的名字,甚至背的出他們的籍貫和家庭背景。
“本官一切皆安……”張越笑著拱手回禮:“也愿君等安!”
于是,就在眾人簇擁下,來到了工商署的正廳。
“請……”桑鈞低著頭,將張越領到上首正位,拜道:“侍中請上座……”
張越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下來。
桑鈞這才又將陳萬年安排到張越下首坐下,自己則坐到陳萬年對面,微微擺手,整個官廳的大小官吏,立刻各自有序的坐下來。
張越卻是拿著眼睛,打量了一番這個工商署的正廳。
四周墻壁上,掛滿了算盤。
粗粗的數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個以上!
看來,桑弘羊支援了桑鈞很多算盤能手!
以至于這新豐工商署,成為了目前天下第一個全面使用算盤辦公的官衙。
據說,工商署上下官員,只要有編制的,現在都已經會使用算盤辦公了。
這種全新的計算工具和計算方法,也使得新豐工商署成為了一個無比高效的機構。
在過去,需要三天、五天才能有結果的很多事情,現在只需要半天,就能看到結果!
這令工商署得以全面監控整個工坊園的活動。
桑鈞就在質日里得意洋洋的說道:自是之后,賈人之訾,盡在吾目矣!
這確實是一個可怕的事情,特別是對于商人們來說。
一旦讓官府摸清楚了他們的生產經營活動和資金往來軌跡,再想偷稅漏稅,恐怕就沒有這么簡單了。
桑弘羊為什么這么招人恨?
他非常善于收稅,占了很大部分原因。
不過,暫時來說,新豐工坊園,依然是商人們的天堂。
他們暫時還不需要擔心,剛剛賺了錢,還沒有來得及焐熱,就被工商署的官吏上門,要拿走一部分。
“本官去長安之前,曾經下過公文給工商署諸君……”張越看著眾人,緩緩的問道:“要求工商署,盡快制作一整套標準的度量衡,以此便利民眾……不知道如今這個工作做的怎么樣了?”
書同文、車同軌,一度量,這是秦并有天下的標志。
只是,到了漢季,曾經統一的度量衡標準,再次變得混亂了起來。
這主要可能得黃老學派來背這個鍋。
因為,當年執政的黃老學派政治家們,秉持的是‘只要百姓不犯法,哪怕他想炸掉地球也隨他去’的態度。
這造成了漢家文景之間,天下工商業的極度興盛與繁榮。
同時也造成了整個度量衡標準的紊亂。
要知道,在當年,為了賺錢,那幫奸商可是什么事情都干過!
私錢泛濫的時候,往錢幣里摻鉛和鐵的,是有良心的商人。
沒良心的家伙是在往鉛、鐵里摻銅!
更可怕的是,這些家伙鑄錢極不走心。
各種錢幣的重量大小不一,很多錢幣打著八銖錢的旗號,實際重量不過五六銖。
但黃老學派的政治家們對此熟視無睹。
在他們看來,人民并沒有犯法啊!
因為國家沒有規定說禁止私人鑄錢!
所以呢,他們決定將這個事情讓‘市場’來解決。
結果就是市場,果真幫他們解決了這個麻煩——你說我的八銖錢是六銖錢是吧?泥腿子!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俺這銅累到底幾銖?
是的,這些聰明的家伙,自己私自做了稱錢的銅累,然后自己制定了符合自己利益的標準!
反正,農民連字都不認識,輕輕松松就可以打發了。
但這還只是漢季前期度量衡標準紊亂的情況之一。
在其他幾乎所有標準中,一切都已經亂了。
譬如說,在關中地區,土地行秦代大畝制度,一畝地廣二百四十步,寬一步,而在關東多數地區,一畝地是廣一百二十步寬一步,而兩者要交的田稅標準是相同的……
也譬如說,在長安,一石糧食重四鈞一百二十斤。
但民間有聰明人發明了小斗,有些小斗僅為官方斗器的三分之一。
他們借糧食給農民就用小斗借,收債的時候就換大斗……
于是,整個天下幾乎都是一片混亂。
很多偏遠地區的農民,為了避免被人坑,甚至至今都不接受錢幣交易。
他們只愿意以物易物,或者用布帛交易。
而紊亂的度量衡標準,也對手工業的發展,造成了不利影響。
好在,在張越之前,名臣兒寬已經將天下的度量衡的混亂情況,做了一次梳理,規定了相應規格的制度,詳細的說明了各自的標準劃分。
只是……
國家雖然做出了規定,但下面的人,卻很少愿意去做。
因為,度量衡的事情,吃力不討好。
費盡心思做了出來,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只會招來治下豪強地主和富商的反感!
況且……講老實話,整個天下,有這個技術水平,能夠鑄造出這樣精確到分毫和銖兩的度量器的人,少之又少。
畢竟,現在可不是后世,大工業時代。
人類甚至連納米、夸克也能衡量,精確計算出它們的大小。
而在如今……旁的不說,能夠加工一個重量為一個標準‘銖’的銅累的技工,全天下恐怕也沒有幾個人!
而能在一尺長的銅尺上精確標明‘寸、分、氂、毫’的人,恐怕不足十指之數。
即使是將條件從一銖放寬到五銖,把最小單位從毫變成分。
全天下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的技術工匠恐怕也不多。
所以呢,各地官員,索性就放羊了。
但張越知道,一套精準的度量衡器,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沒有精確的度量衡,就無法進一步的提高漢家的工匠技術水平和制造水平。
所以,工商署掛牌后,張越交給這個機構的第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制造出一套符合國家標準的度量衡器。
桑鈞聽著張越的問話,連忙起身,拜道:“回稟侍中,下官與諸同僚,日夜不休,全力協作,又賴侍書與圖紙,如今,幸不辱命,已制造出了一套度量衡器,愿請侍中一觀!”
說著,他就拍拍手,然后,十幾個吏員,便抬著一整套由銅、鐵等金屬鑄成的度量器走了進來。
張越起身,看向這些大小不一的器皿。
走到它們面前仔細觀摩和研究。
與后世之人的普遍印象不同,秦漢兩代在度量衡的細分路上,堪稱登峰造極,幾乎已經達到了這個時代所能做到的上限。
就像現在,出現在張越視線中的這四套不同樣式的度量器。
在漢季,度量衡一分為四,分別被稱為‘律、度、量、衡’,分別對應律器、容器、量器和衡器。
但其實,這四種度量器,系出一源。
它們都是從諸夏民族的始祖,傳說中黃帝制造的一種樂器的基礎上演變而來——龠!
于是,龠成為了中國自古以來最小單位的容器。
按照漢人的理解,一龠就是黃鐘樂器之中最小的那根定音管。
按照當年北平文侯張蒼規定的標準,一龠長九寸,直徑九方,既20.79厘米長,直徑0,72厘米。
這樣的一根小管,當可容納黍一千兩百粒,其重量當為十二銖。
于是就這樣完美的將度量衡統一在一個器物之上。
只是可惜,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干的。
首先,黍這種作物果實顆粒,大小不一,重量不等。
雖然每一粒在肉眼看上去差不多,但當1200粒黍堆在一起的時候,量變產生了質變。
而這種龠又太大了,當人們企圖用它為標準來計算其他數據時,隨著單位的增加,偏差隨之出現。
但任何企圖廢棄以龠為單位的行為,都是不可饒恕的。
更是完全違背先王教訓和詩書教化的大逆不道之行為!
書曰:同律度量衡,又曰:先立算命,孔子曰:謹權量、審法度,廢修官,舉逸民,四方之政行焉!
在古老的諸夏哲學來看,樂律是萬物起源,一切文明和教化的根基所在。
它是數學的先驅,蘊含著先王無窮的智慧!
它是文明的火炬,照亮萬事萬物的光!
它能導人向善,它能指引迷途之人,回歸正確的道路。
它就是信仰!
它便是諸夏!
任何企圖否定這個理論的,在這個時代,等于自絕于天下!
而,另外一個作為關鍵衡量對照的黍也一樣是不能否定的!
因為,這是先民接觸到的第一種作物,是先民馴化的第一種植物。
在人民心里,黍代表著祖先的智慧和精神。
放棄黍,意味著放棄祖先,等于背祖叛宗,要被發左袵進山當野人!
所以,張越只能另辟蹊蹺。
好在,后世的文獻和考古發現,給他提供了無數靈感和幫助。
在新莽時期,王莽這個濃眉大眼的家伙,在規則之內,做出了重要改變!
首先是,他大量制造了各種精準的度量器。
其次是,他在龠之下,細分出了兩種更小單位的標準——撮和分。
一撮大約2.07毫升,一分約1.2毫升。
然后他規定了一分容黍六十四粒,在時代技術局限的背景下,完美解決了龠的標準和黍顆粒帶來的問題。
張越摸著王莽過河,自然也有了思路。
在離開新豐前,張越讓丁緩做了一個精巧的權衡——類似于西方羅馬的等臂天平的稱具。
然后,讓丁緩進一步改進這種權衡,使之能夠做到精確衡量六十四粒黍,在天平另一端放上細沙。
于是,重量的標準單位問題被解決了。
在此基礎上,張越命令工商署制造,基于此數值的全新度量衡器。
此刻,望著眼前的這四套度量器。
張越伸手,輕輕的撥動了一下在最前面的,由一根根大小不一的管子組成的‘律器’。
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官衙之中。
“參三以變,錯綜其數,先王之道美哉!”張越輕聲說著:“故自古王者統業,先立算術以命百事!”
他回頭看著官員們,語重心長的道:“諸君當要銘記先王之訓,數為萬物之母,為萬事之基,它事皆可廢,獨數不能廢也!”
“諾!”眾人恭身答著,心中也都各自有著想法。
但對張越的訓示,卻全部牢記于心。
張越卻是走上前去,看著律器之后的權器(衡器)。
漢季的權器,是環形的。
一層又一層堆磊在一起,最下面的甚至只有一層薄薄的銅片,它的重量只有一銖。
張越輕輕的抬起它們,讓它們劃過自己的雙手,感受著它們的律動。
權器是對百姓最重要,也是最關鍵的造物!
因為它直接關系百姓的生產生活和交易。
畢竟,大多數人民不識字,是文盲。
他們唯一能參考的對照物,就是這些權器了。
有了這套標準的權器,以后奸商和豪強們再想玩花樣,就得換個方式了。
“銖兩斤鈞石……”張越滿意的點點頭,然后就轉過身去,看著被擺在一張案幾上的尺子。
這個尺子,有別于如今的所有量尺。
不僅僅是它的精確度——它最小可以丈量到毫。
這個單位,靠著肉眼已經幾乎無法認出來了。
更關鍵的是,這把尺子上,多了一個小東西。
一個可以自由移動和卡在尺子上任何一個表面上的小小的卡尺。
張越拿起來,心里滿是自豪。
因為這把尺子,比后世新莽時期出土的原始卡尺更先進!
王莽的卡尺無法移動,而它可以!
有了這把尺子,漢家的工匠就能做更多事情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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