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謠 第一百零五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
“瘋子,飯桶……豬腦殼,人蠢沒藥整!”
滿江紅從普通官話切換到湘北土話,氣急敗壞地怒罵了一通。還不解氣,一個高鞭腿重重踏下,可憐的硬木板床立刻碎成一地,也不去管今晚睡哪兒了。
在一通發泄之后,心中淤積的憤怒消散,心底泛起的卻是深沉的悲涼與無助無力感。在肖平舉刀對峙的時刻,他心中好幾次閃過了殺機,恨不得扭斷這廝的脖子。現在回想起來,對這條忠心護主的漢子倒是充滿敬意。不必猜測,另外幾個據說是天獅寨的匪徒,肯定就是花戎的原班手下,被郭春海捉到島上的國安局地下工作者。
他這般怒罵踢打,全忘記了海島的房子四面漏風,薄薄木板門上的縫隙能塞進好幾張紙。如歌在門外站立良久,身子顫抖,臉色越來越蒼白,終于泫然淚下,一跺腳掩面而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
肖平帶走了山寨二十幾個人,在幾里外造木排的基地重新扎營。
如歌和如畫回到家后就出了問題。如歌還好一點,只是呆呆地躺在床上,水米不沾,誰叫也不答應。如畫卻又踢又咬,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摔。林四娘呼天搶地奔到山寨,滿江紅說什么都沒有人信,也沒有人聽得懂。他看看日頭斜升,天光快要逼近正午,只好撇下這亂哄哄的一堆人,一溜煙地逃走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阻攔。隨即謠言四起,傳播速度驚人。
花戎和他獨處時瘋了,如畫從山寨回來也瘋了。再聯想到他殺白起,踏浪行,萬蛇辟易,巨蟒俯首,不是身懷妖術或者身為鬼怪,怎么能夠辦到?
只有陳秀才還為他辯護,但微弱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唾沫星子里。趙六和孟廣等沒有走,飛快地收攏人手關閉寨門,也不敢外出了。
滿江紅心亂如麻,卻還保留著清醒的理智。也沒有先去看望如歌,而是趕到了藏匿木排的小海灣處,生怕肖平趁自己離開的工夫冒險出海。他驅散守排之人,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將白起留下的木排燒了。
開什么玩笑,一具簡陋的木筏子也想漂洋過海!真把自己當成尋仙求道的天生石猴、大鬧天宮的齊天大圣了?
被驅散的守排匪徒紛紛投奔肖平,有的回到惡虎寨,還有一些聰明人感覺情況不對勁,生怕夾在中間給一鍋燴了,另外尋了安身處。
海島的大秩序是朝廷定下,小秩序是惡虎寨定下,維系日常行為的是道德風俗。但是從今天起,這三樣神圣不可侵犯的規矩出現了崩潰跡象。人心惶惶,家家關門閉戶,島上呈現出一派無比蕭條與緊張的氣氛。
從神到魔,只不過一步之遙。
清幽的萬蛇谷深處,滿江紅呆坐在小溪邊。面孔陰郁,心情壞到了極點。
面前一丈外爬過來一只螃蟹,足有海碗大小,舉著兩只大鉗耀武揚威。
連你也想欺負我?滿江紅冷笑著中指一彈,一顆小石子頓時將那蟹打穿,滾入溪水中。
不一會兒溪水泛起泡沫,成群結隊的螃蟹爬上岸,浩浩蕩蕩逼近。滿江紅手指連彈,一丈外的螃蟹尸體堆成小丘,可后面的還是不顧死活地往前爬。
“你不是覓食,為什么要殺害它們?”
一個蒼老的雷鳴般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滿江紅一驚,艱難地轉過脖子斜往上看。
“每一個微小的生命,都有唯一的生存時間和空間。如果自以為萬物之靈長,就有了對其它生命生殺予奪的權力,豈不可笑可悲……”
聲音裊裊而逝。
難道是仙人在傳音?
滿江紅望著高高矗立的山峰,心中喜悅,殺氣漸漸平息。
幾只螃蟹氣勢洶洶沖過封鎖線,伸出大螯剪他的腿。滿江紅連忙跳開,匆匆往山峰行去。午時可不就是上午十一點到下午兩點,又到了去拜見仙人的時間。
這是花戎發瘋之后的第二日,滿江紅已經一天一夜沒有睡覺了。身體與精神倒不如何疲乏,但找不到方向的惶恐感覺如影隨形,令他片刻都不得安生。
昨天急急忙忙趕到洞中,他立在拐角處連喚了兩聲“天地共鳴”,洞外卻靜悄悄地毫無反應,唯有封閉洞口的“月輪”把清幽幽的光線透了進來。
經過嚴格科學訓練的他,突然覺得荒謬,覺得自己有點傻,比島民們也強不了多少。“月輪”的手段同海底光幕如出一轍,卻附有強烈的神識攻擊,他可不敢硬闖。又想到擋在峰頂前的山崖雖然直上直下,以自己的身手并沒有太大難度,是不是干脆攀爬過去?但是山崖那邊的情況不明,不聽“仙人”囑咐恐怕別生枝節,這個方案迅速被否決。
他老老實實等了一陣子,喚出第三聲“天地共鳴”,依然沒有聲音回應“九轉飛升”。只是這一回,他隱隱約約感覺到洞外有個“東西”在盯著自己,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屏住呼吸,僵立著一動不動,汗涔涔而下。
縹緲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股暴戾的殺意混合著幽冷的寂滅之意透入了洞中,一柱香后才徐徐而退。
他到底沒忍住好奇,從拐角處探出頭去,又閃電一般縮回。
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擦著鼻尖飛過,深深穿進了斜對面的洞壁中,隨即響起了尖利的嘯鳴音,石壁轟隆回響不絕于耳。
好險!
縱然他對身體有著強烈信心,甚至敢去遮擋手槍子彈,但對這樣超越音速的飛石心生懼意,敬而遠之。
自己又不是擋箭牌,還是不要去測試強度的好!
在瞬間的匆忙一瞥中,他看到了,清幽幽的月輪中浮現出了一個毛茸茸的龐大黑影。
雖然光線偏折,月輪產生了透鏡效應,反映出來的形貌會失真。但是他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洞外的生物絕不可能是一個人,更不可能是“仙人”。仙人要長成一副“巨猿”的模樣,不如干脆找塊豆腐撞死得了。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約定的三聲呼喚已過。這地方太詭異陰森兇險,明天再來就是了。
他按照石板上的指點,轉身就走。
然而,背后卻響起了幽幽的嘆息聲,含混不清。
“唉……江哥兒,你怎么才來呀?”
他腳下一滯,差一點回頭。
這是朱富貴的聲音!虎渡河一別,天人永訣朝思暮想的朱叔叔!
“江哥兒……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不,不可能是朱叔叔,我親眼看見他死在了江邊。
滿江紅加快了腳步,曉得只要精神上稍微松懈,回過頭后就可能徹底陷入幻覺不能自拔。“月輪”是有強大阻隔作用的,洞外那生物的精神力竟然穿透而出,實在駭人。
反正你丫也過不來,小爺就是不回頭,不回去,你咬我呀!
朱富貴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仿佛就貼在腦后,哈出的氣冷風嗖嗖。
“江哥兒……我的血快流干凈了,好冷,好黑……”
滿江紅咬牙跑了起來,七拐八拐,出洞后見艷陽高照,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出萬蛇谷到了下午三點多鐘,他身法快速,感知靈敏,藏匿隱形起來,島上無一人可以覺察。他先去找了花戎,遠遠望見他真的被結結實實綁在了一棵樹下,肖平等幾個人鼻青臉腫,顯然吃了不小苦頭。但花戎雖然癲狂,餓了卻知道要吃肉,渴了知道要喝水,眾匪又伺候得無微不至,令他放心不小。
造木排的進度在加快,眾匪有些亢奮,又有些惶恐。
惡虎寨關閉了寨門,透過稀疏的樹木見到沒人進他住的院子。趙六與孟廣兩伙人聚在院門外商討著什么,期間還差一點動手,到最后還是達成了一致。
如歌住的村落人多眼雜,他刻意在天黑之后才潛入。見到她家籬笆院子的門關著,堂屋大敞開,卻冷冷清清沒有一個探望的人。泥巴糊成的墻壁上掛著燃燒魚膏的油燈,煙柱將燈罩熏得烏黑,只透出昏暗的光。
林四娘在廂房與灶屋之間跑進跑出,一開始是端著飲食,但里屋的人明顯也沒有吃幾口。后來她燒水,端著臉盆毛巾穿梭。滿江紅明白,這是在采用他告訴的退燒法門,用溫水擦拭身體,用濕毛巾冷敷額頭。
廂房里面偶爾傳出如畫的嚶嚶哭鬧,聲音有氣無力,像貓咪一般。如歌的聲音也往往會隨之響起,有一點沙啞,似乎正抱著妹妹安慰。有時候也會哼歌,催眠曲一般。但是隔得太遠,聽不真切。
他知道,早晨的驚變引發了如畫的人格沖突,同花戎是差不多的情況。其實不光他倆,因為自己這個變數的加入,島上其他人昔日印痕的復蘇也在加快,南海派的精神禁錮松動得更厲害了。可能等不到兩個月后云飛登島施展法術鞏固病情,這些人就會陸續發狂。
這是非常可憐可悲的一幕!明明知道對方在害人,可為了不至于崩潰瘋狂,還要寄希望于對方繼續害下去!
上下五千年,哪一次飲鴆止渴,不是出于無奈?
他不敢現身,并非出于對自己被妖魔化的畏懼厭惡,而是根本救不了人。若不現身,至少如歌還會保留最后一縷希望。
如歌幾次出來倒水,頭發蓬亂,面容憔悴,似乎有心電感應一般朝他隱藏之處望了一眼,兩個肩膀聳動著差點哭出聲。她的動作也遲鈍了許多,魂不守舍,突然聽到房間里面母親的呼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知道,她的精神與體力強撐到了極限,進屋還差點被門檻絆倒。
他見到,在濃黑的夜色籠罩下,有一些人三三兩兩地串門商議,或者遠遠望著如歌家的燈光,并不接近。
他明白,雖然記憶被蒙蔽,島上的這些人并不是傻子。在最初的激情消失后,幾乎全在等待自己與朝廷的廝殺血戰。這一次惡虎寨的驚變,只是提前把某些人不好的情緒釋放出來,就像投石進爛泥坑,激起了腐臭之氣。
他懶得理,非常清楚,只要自己不徹底消失,在朝廷登島前花戎同如歌一家就是安全的。
最后,他欣慰地看見,兩位老醫生拎著大包小包草藥和一罐熬好的藥汁,像賊一般溜過來,隔著籬笆墻遞進去并叮囑林四娘后,又匆匆離開。隨后,如畫漸漸安靜,林四娘關上了堂屋的門。
大概是鎮定藥吧!他不相信兩位老者治得好如畫,因為連他們自己都是不清白的。
他見到燈光次第熄滅,見到月上中天,見到有人像僵尸一般行走,甚至去搖晃如歌家的籬笆墻。
他如同魅影閃過,打暈那些人,帶到了附近安全地方。
一直到天際出現曙光,露水打濕衣襟,他才回到了萬蛇谷。
實在等不到兩個月后與云飛決戰了。花戎與如畫瘋狂的時間越長,腦細胞造成的損傷越不可逆轉,日后將越難恢復清醒。
今天,就算是再碰上恐怖的怪影,也準備一戰,硬闖峰頂。
然而,就在登峰前得到了“仙人”的傳音。滿江紅喜不自禁,仿佛劫后余生。
這個仙人好像蠻好說話的,那條怪影莫不會是守洞的魔獸?
他忖道。
諸天謠 第一百零五章 屋漏偏逢連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