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謠 第七十三章 悲傷逆游成河
但是,冰靈畢竟是有著宗師境界的天才少女,雖然脫離不了人體正常的生理反應,調節速度卻非常驚人。所以,她只眨了兩次眼睛,視力便迅速恢復正常,見到三十多米后的海面突然炸開,水花飛濺,仿佛海面之下突然出現了一道噴泉。一個小板車般大小的蛇頭探出水面足有七、八米高,雙目猶如兩盞燈籠,頭頂斜插著尖角,龐大的身軀翻攪著海水,一扭便迫近了五、六米距離。
“蛇,大蟒蛇!”她尖叫起來。
是的,傳說中的龍都是美麗優雅的,或者雄偉剛烈的,總之不會丑陋。而眼前這個丑陋的大家伙,花不溜秋,眼眸冰冷,獠牙森森,大張的口中還流淌著腥臭的涎水,怎么可能同高傲的龍攀上關系?
滿江紅牙關緊咬,瞠目皺眉,并沒有好奇地回頭看,依然死命地朝前游去。他單手劃動好像飛旋車輪里的輻條,雙足蹬踏好像振動氣缸里的活塞,身子則仿佛觸了電一般顫抖痙攣,每一寸毛發,每一塊肌肉,都在拼命使出力氣。遠遠望去,如一條垂死掙扎的落水狗。
他見到了,離延伸到海中的岸礁只剩下五十多米,卻仿佛橫亙天塹,遙不可及。
她見到了,那條蛟蟒頸子回縮,頭顱后仰,露出撲擊之勢。
在瞬間的驚惶過后,少女迅速冷靜下來。
罷了,且讓我舍了這條性命,為龍族報恩吧!
當是時,她大半個身子都浮在海面上,俯身在他背后,雙手環扣著他的前胸,扭頭回望,正準備說話。
他卻突然松開了一直攥緊的她的左腕,厲聲喝道:“撒手,快撒手!”
她一怔,把想說的話生生憋了回去,把雙手從他胸前抽出,心中卻生出了無限委屈。
我本來就是要松開的,我本來就不準備拖累你的!
他似乎還嫌不夠,脊背猛地朝上一拱,把她的上半身完全推離了海水,自己卻借著這股反作用力迅速沉入海底。
身體突然失去了依托,少女心中凄苦難言,卻沒有慌亂,迅速轉過身子面對蟒蛟,雙掌猛地一拍海水,竟然又升起了一尺多高,浩大的氣場遽然勃發。一柄銀色的小劍出現在她手中,長不過寸許,突然之間煥發出奪目光亮。
罷了,你且上岸逃生去吧!這區區幾十米距離,想是難不住你。龍族不曾有負于人,冰靈不曾有負于你!
這些復雜的情緒,幽微的情感,都只是一剎那閃過的念頭,濺起的水花還未落下。
少女的表情肅穆,似從海水中緩緩升起的小龍女,盯住了蛟蟒燈籠大冰冷的瞳孔,手中攥著的小劍一觸即發。
若是在陸上,她不會這么忐忑;但是在海水中,只有一擊的機會。她性子安靜,適合求道,對“術”并不精研,卻并非不懂。她做不到像師妹水月一樣,“漫天花雨”使出來,果子全落地樹葉都不傷一片。可這小劍自幼相伴,心意相通,鋒芒無匹,雖然達不到道門御劍之威,卻一劍飛出疾如閃電,從無閃失。她不奢求能夠斬妖,只望能夠傷其一目,為已經潛逃的那個人爭取時間。反正自己不會游水,終歸還是要死的。
一瞬間的惆悵從她的心頭掠過,甜蜜、酸澀、凄苦,還帶有小小的遺憾,如煙花綻放,了無痕跡。
蛟蟒的前半截身子竟然飛出海面,巨口大張,一頭扎向少女。燈籠大小灰綠妖異的瞳孔,陡然微縮好似銅鈴,顏色變得赤紅而混沌,仿佛暴虐翻滾的巖漿。
與此同時,一道冰冷陰森的精神力量,貫入了少女腦海。
少女身子一僵,剛剛勃發出的氣場有氣而無力,紛紛潰散,手中的小劍也頃刻黯淡。在懸崖頂遭受黑云的神識輻射時,像萬千只蜜蜂在腦中飛舞,雖然難受,卻還行動得了。而這一次,卻像被一根鐵釘洞穿腦海,思維一片空白,令她瞬間喪失了戰斗力。
本來她連膝蓋都露出海面的,此刻又開始下沉。小劍依然沒有離手,卻無力地垂下了。
說時遲,那時快。蟒首猶帶著風聲從空中扎下,她浸在海水中的雙足卻被兩只手捉住,往前一推往下一拽,頓時整個身子后仰。然后一股大力從足下涌來,將她整個人斜斜地拋出了海水,落向岸礁。
標準的四十五度拋射角,可以飛出最遠距離。
她的精神受到重創,在身子一僵之后,真氣潰散,本能的反應卻還在,在空中調整姿勢,落岸后就勢一滾卸去沖力,根本顧不上頭痛欲裂,踉踉蹌蹌奔到海邊。
眼前一幕,是只有噩夢中才能出現的場景。
海水翻滾如一鍋煮開的粥,龐大斑斕的蛇軀扭曲盤旋,鉆進鉆出,伴隨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和“嘩嘩”水響。一條渺小的身影時而竄出水面,時而沉入水底,矯健敏捷,在刻不容緩之間躲避近在咫尺的巨口吞噬和蛇軀絞殺。
但,這是一場不對稱的單方面屠殺!
仿佛一條暴烈的虎鯨在捕獵一頭靈巧的海豹。
他也許能夠撐一時,卻注定撐不了長久。
洞庭湖里的小龍君,畢竟不是真正的龍君。假以時日,或許他能夠扶搖直上九萬里,背負青天,遨游四海,翻云覆雨。但今天,他豈止不是蛟蟒的對手,連塞牙縫都嫌小。
他在危急時刻,還能夠冷靜計算逃生路徑與方法,并付諸實現。唯獨沒有計算,把一線生的機會,留給一個先前還打了自己一掌的女孩,是不是虧大了。
畢竟天大地大,終歸不如命大!
金山銀海,也需要有命去享受!
所以在人類歷史上,熱血的少年總不能長命,而隱忍的梟雄卻可以茍活萬年。
站在礁石上的少女并沒有想到這么多,強忍腦海中刀割針扎一般的劇痛,毫不猶豫地將手中小劍擲向蛟蟒。
她卻忘記了,現在凝聚不了真氣,這件通靈的法器還不如一柄鉛筆刀。
她還忘記了,現在手足乏力,小劍只歪歪斜斜飛出了十幾米就落入了水里。
她嗚咽著,仿佛瘋了一般,一次次附身抓起小石子砸向大海,如泣血填海的精衛。
那些散落的石頭子偶爾碰到蛇軀上的鱗片,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更多的卻是掉入大海,在激蕩的浪花中連漣漪也泛不出一個。
快速扭動的蛇軀有時近到離岸只有七八米位置,蛟蟒只要一探頭就能將她活活吞下,卻理也不理,只顧追逐水中的那條身影。
翻滾的海面漸漸離岸遠去了三百多米,最后的場景是那蛟蟒一探頭,狠狠地扎進了海水中,尾巴一甩,再不見浮起。
而那個人,也不見浮起。
冰靈呆呆地望著,呆呆地站著。
手一松,滿把的小石子落地,有的砸到了腳面,有的跳躍著滾入了大海。
她的腦袋不痛了,卻好像空了一般,搖一搖都能聽到腦仁沉悶的撞響。
另有一種深切的悲涼從靈魂深處涌出,痛徹心扉。
她披頭散發,一臉灰塵,被淚水與汗水沖成一條條的,連唇上都有一點灰綠色的可疑苔蘚污垢。他撕下褲管做成包裹兩只腳的“布鞋”早已經掙脫,瑩白如玉的雙足沾滿了灰塵泥沙,血痕隱現。
清澈的海水就在足下,她卻不去清洗。
她呆呆望著風平浪靜的海面片刻,突然不顧形象地蹲下了,肝腸寸斷,嚎啕大哭。
淚水如開閘的洪水,再也止不住,仿佛能夠流淌出一條大河。
是誰說過,悲傷可以逆游成河?
什么笑不露齒,行止端莊,都見鬼去吧!
媽媽過世時,她還小,不懂事,沒有哭得這么傷心。
爺爺失蹤了,卻總幻想著他能回來,所以也只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垂淚,沒有哭出聲過。
然而這一次,她一顆玲瓏剔透的水晶心靈,突然像被一柄大錘砸成了碎塊,血流不止,卻還筋筋絲絲相連,痛得幾乎麻木,痛得萬念俱灰。
他一路上呵護著自己,最后卻挨了一掌。
一直到最后,還是誤解了他,以為他要拋下自己逃生。
往事歷歷,如電影畫面一般在腦海中閃爍掠過,風馳電掣。
第一次,他鬼鬼祟祟從窗子里探出頭,目光灼灼,像個賊一般直勾勾地看著自己……
眾目睽睽之下,他中了邪似的跪著獻花,在姑奶奶、父親能夠殺人的眼神中,像兔子一般落荒而逃……
他豪氣干云地立在擂臺中央,揚言要通殺全場,凌厲的眼神掃到自己,突然就柔和了……
他愣頭愣腦地奔上擂臺,要替自己擋張三一掌,被姑奶奶呵斥了偏偏不退下,厚著面皮訕訕縮到邊上,緊張地捻動著手指,眼神中的關切怎么都掩飾不了……
他像個布娃娃似的被狼狽地吊在大樓幕墻外,見到自己,卻只是傻呵呵地冒出一句,冰靈姑娘,你也看月亮呀……
他探路,他自不量力地去擋玉陽子,遮擋神識,豁出性命跳出懸崖捉住自己,現在回想,似乎都能感受到腳踝處的一陣陣灼熱……
他驚喜地問候,他推演計算有如神助,他挨了一掌,他生氣跑了,他又追回來央求,他在洞口像門神一般守護,他背著自己泅渡,像機器人一般踩著水……
他是準備速離那個洞的,卻因為自己舍不得那些靈氣,又遲滯了半個時辰。
若早就走,只怕就遇不到這條大蛇,他也不會命喪大海……
以他的水性,其實是可以逃生的,彼岸近在咫尺,卻在那樣緊急惶恐的變化中,早早就謀劃好了送自己上岸……
而自己,最終還是誤會了他!
什么是愛,十五歲單純的少女并不明白,卻知曉了,這個時而莊嚴有如神子,時而無賴有如混子的年輕人,這時候就是她最深沉的牽掛。
她向上天許愿,情愿以自己的性命,換回能夠再看他一眼。
如果他再生硬地喊出那一句,冰靈……我真的好喜歡你,如果大家能夠活著回去,我一定要娶你!
她一定立即回答,毫不猶豫,斬金截鐵。
我愿意!
我等你!
如果能夠給這這份承諾加上期限的話,她希望是,一百年,無悔今生!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之后會有那么多天崩地裂的變故,那么多波譎云詭的事態,那么漫長的光陰,漫長到海枯石爛已不足以形容。
而此刻,她只是單純地愿望。
你快回來!
諸天謠 第七十三章 悲傷逆游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