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狼行 第六百四十回 舉酒對紅顏(二)
屈彩鳳勾了勾嘴角:“真會這么可怕嗎?”
天狼知道屈彩鳳從小讀書并不多,對歷代興亡更是幾乎一無所知,其實天狼自己幼時在武當習武,對這些也并不太清楚,還是進了錦衣衛后,陸炳經常和自己談古論今,在錦衣衛練十三太保橫練那半年,自己練功泡藥酒之余百無聊賴,也看了不少錦衣衛總部里的史書,不說學富五車,但至少對于從春秋時期到大明的歷代興亡更替已經是了熟于心了。
天狼正色道:“彩鳳,自古以來,最可怕的不是官府欺壓百姓,而是那種各路豪杰揭竿而起的亂世,亂世中的各路英雄豪杰,無不是手下數萬乃至數十萬兵馬,這些兵馬從何而來?還不是征發普通的百姓。百姓們沒有地種,全去當了兵,那到頭來糧食就會成問題,即使不當兵的百姓,也會餓死,這就是所謂的亂世慘景,只有身強力壯的人當了兵才能活下來,而老弱婦孺往往會給亂兵殺掉,做成人肉干,以為軍糧。”
屈彩鳳聽得花容變色:“吃人?真是禽獸!”
天狼嘆了口氣:“亂世就是這樣悲慘,所謂易子而食,賣兒賣女,各種人間慘劇都是這樣,就是我朝太祖洪武皇帝,當年在淮西起兵,部下也曾經以人肉為軍糧呢,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就是這個意思,而亂兵們攻州掠縣,都是不事生產,專門擄掠。到時候就是你巫山派屬下,只怕趁亂打劫百姓的綠林土匪,也不會在少數。”
屈彩鳳一皺眉:“不會的。滄行,你總是把我們看成土匪,我不喜歡你這樣,無論是師父還是我,都有嚴令,不得欺壓良善的。”
天狼灌了幾口酒,微微一笑:“彩鳳。人的本能其實是和禽獸無異的,只不過后天的禮教讓我們有別于禽獸,若是能豐衣足食。比如現在這樣,你們外面的弟兄們有的吃有的住,加上有山寨的嚴令,那是不會欺壓百姓。可如果沒的吃呢?如果三天沒吃沒喝。你還叫他們遵守羅剎令,又有幾個人會聽你的?”
“當年唐末的黃巢,攻入長安的時候,是想改朝換代的,所以也頒了軍令,禁止士兵劫掠百姓,而一開始他的部下也確實軍紀嚴明,可過了兩個月。黃巢軍缺糧,于是士兵們就開始自發地在長安到處打家劫舍。完全變成一幫土匪強盜,最后敗退到河南陳州一帶時,更是干脆四處抓捕百姓,扔進巨型石磨之中,象舂米一樣地把人連骨帶肉地弄成肉泥,以為軍糧,彩鳳,只要沒吃的,這些手里有刀的人就會變成魔鬼,是任何軍紀和命令都無法維持的。”
屈彩鳳聽得一直眉頭緊鎖,一直聽到黃巢那種機械化人肉作坊的時候,櫻口一張,幾乎要吐出來:“枉我還以為黃巢是個大英雄,想不到卻是個喪盡天良的屠夫,若是我能早生幾百年,一定親手挖出他的狗心,以祭奠慘死的百姓。”
天狼微微一笑:“彩鳳,所以說亂世才是最可怕的,率先起事的也許會是活不下去,只想自保的農民,但最后都無一例外地被各路想要奪取天下的梟雄豪杰們所利用,混戰十余年乃至幾十年,直到最后出一個新的霸主,一統天下,改朝換代。彩鳳,只怕若真是到了那種時候,你這巫山派想要偏安一方,也不可能了。”
屈彩鳳搖了搖頭:“不是吧,以前我師父也跟隨寧王起過事,沒變得象你說的那樣悲慘啊,戰后還創立了我們巫山派呢。也不至于象你說的那樣人相食過。”
天狼嘆了口氣:“那次寧王起兵,總共也就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而且只有他一家起兵,還沒到天下大亂的地步,若真的那場叛亂持續個三年五載的,各地的督撫總兵們有可能就會生出異心,割據自立了,就是塞北的蒙古,東南的倭寇,也都會趁機入侵,那才會是真正的亂世,我大明現在有上億人口,可一個亂世下來,能活到新朝建立的,只怕十不存二三。”
屈彩鳳咬了咬牙:“這么說,起兵推翻狗皇帝這條路,是行不通的了?即使有太祖錦囊和建文帝后人持的詔書也不行?”
天狼沉吟了一下,說道:“如果這二樣齊備,倒是可能讓朝廷派來圍剿的軍隊臨陣倒戈,迅速地推翻皇帝,終結亂世。只是談何容易啊。彩鳳,你想想,那個太祖錦囊等于變成了兩份,要加一個詔書才管用,建文帝后人這么多年一直不出現,只怕就是信不過手持太祖錦囊的人,畢竟皇帝位置只有一個,得了天下后又有誰愿意把這皇位拱手送人?我怕即使是造了這個太祖錦囊起事成功后,持錦囊的人和建文帝后人只怕又要刀兵相見,不知打到猴年馬月才是個結果。”
屈彩鳳長嘆一聲,悶聲喝了一大口酒,放下酒壇時,難掩滿臉的失望之色:“既然這東西不好用,那就把它一直埋著吧,狗皇帝這么折騰,遲早會弄得天怒人怨,滄行,到時候自然會有英雄之士起來推翻他的,倒也未必需要那個什么勞什子錦囊。”
天狼微微一笑:“彩鳳所言極是,得天下的始終是要得人心,如果君上倒行逆施,弄得天下百姓無路可退,自然就會拼死一搏,只是現在的世道雖然渾濁,還不至于到那一步,而且亂世想要開啟容易,終結就難了,彩鳳,如非萬不得已,還是不要走這條路的好。”
屈彩鳳點了點頭:“也罷,我也沒有爭奪天下的想法,現在當這個巫山派的家,就已經讓我頭疼了,這些事情還是你們男人來做的好。滄行,這次事情結束之后,我有意解散巫山派。這是你一直希望的吧。”
天狼正在喝酒,聽到這話后差點沒給酒嗆到,連忙放下了酒壇子:“彩鳳。你說什么?你要解散巫山派?我沒聽錯吧。”
屈彩鳳正色道:“這是我最近一直在考慮的事情,其實今天我問你太祖錦囊的事,就是想最后問你一下,這個太祖錦囊能不能保我巫山派的平安,既然不能拿它放手一搏,推翻狗皇帝而自立,那這錦囊也不過是個雞肋而已。全無用處。”
天狼點了點頭:“不錯,如果那建文帝后人能主動找你,還有成功的可能。現在只有錦囊而無詔書,那就是個矯詔,沒有半點作用的,當年內閣首輔楊廷和大概是知道建文帝后人的下落。能找到建文帝后人跟你師父合力。所以朝廷才會忌憚這太祖錦囊,不敢進逼你巫山派,可這回嚴世藩既然敢出動正邪各派圍攻你們,那顯然已經料定你們已經掀不起大浪了,所以這太祖錦囊,已經無用。”
屈彩鳳嘆了口氣:“既然錦囊也保不了我們巫山派,那朝廷一定會置我們于死地,雖然弟兄們愿意拼死一戰。但大寨里有這么多不能戰斗的老弱婦孺,打起來只會是玉石俱焚。就算我們能躲過此劫,下次嚴世藩再派官軍圍山攻山,我們也是難以為繼的,滄行,你說的對,天下的綠林山寨多如牛毛,官府往往有心無力,不會大張旗鼓地清剿,但沖著這個太祖錦囊,嚴世藩,還有他背后的狗皇帝也一定會把我們巫山派置于死地的。”
“所以為長遠計,要保這寨中兄弟們的性命,只有在轉移出去之后,給大家分些金銀細軟,就此解散,只有巫山派的總舵不復存在,才能讓狗皇帝放心。”
天狼皺了皺眉頭:“可這巫山派畢竟是你師父的心血,建派不易,你又怎么舍得就這樣親手將它解散呢?”
屈彩鳳的眼中漸漸地盈起了淚水:“世上無不散的宴席,我巫山派并不是少林武當,或者是日月教這樣的百年,千年大派,當初也不過是師父起事不成,一時不甘心而建立起的一個門派而已,師父在建派之時,也是在江湖上一片腥風血雨,收服南七省綠林各寨的過程中,也是殺人無數,巫山派穩定之后,她良心不安,就去收容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江湖人士的孤兒寡母,將他們養大,這也就是你今天看到的我們巫山派的情況。”
天狼疑道:“這些人跟你師父都有殺父殺夫之仇,又怎么能不報?你師父把這些人留在身邊,就不怕他們報復嗎?”
屈彩鳳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師父并不象你們正道人士認為的那樣亂殺無辜,當年收服那些綠林豪杰,也是先禮后兵,對血債累累,作惡多端之徒才會痛下殺手,這些人平時也是欺男霸女,那些女人和生下來的小孩子更是給他們當成奴隸,隨意打殺,所以我師父殺了這些惡賊后,這些婦孺反而會非常感激,由于她們并沒有生活來源,因此我師父就建立了巫山派中的大寨,慢慢地讓她們自食其力。”
天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正道各派都錯怪了你師父。”
屈彩鳳微微一笑:“我師父行事向來特立獨行,也從不解釋自己的做法,她痛恨正道門派的虛偽,因為不少給她親手剿滅,滅絕人性的黑道勢力,暗中都和一些正道門派有往來,甚至還請過正道人士來助拳,幾次下來,這梁子就算結上了,再說我們本就是綠林,天生和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合不來的,也不需要他們對我們有多好。”
天狼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師父建派不易,忍受了這么多誤會,吃了這么多苦,才打下這樣的江山,你就要這樣解散嗎?”
屈彩鳳無奈地嘆了口氣:“若非萬不得已,我哪會走這一步,滄行,就算我們躲過這一回,等正邪各派退兵之后再重建巫山派,你就能保證下次我們還有這么好的運氣嗎?”
天狼無言以對,只能拿起手中的酒壇,還剩下小半壇的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一飲而盡。喝完之后,他才嘆道:“幾萬人的轉移,你又如何能安排?”
屈彩鳳的臉上閃過一絲堅毅的神色:“你先說說今天你和徐林宗談得如何,我們每天可以轉移出去多少人?”
天狼坐直了身子。詳細地把今天和徐林宗商談的情況和屈彩鳳說了一遍,只是略去了最后一點他打聽屈彩鳳現在過得如何的事情沒有說,不過二人對此都心知肚明。屈彩鳳也沒有追問。
聽完之后,屈彩鳳秀眉微蹙:“一天只能出去三四百人,是不是太少了點?”
天狼搖了搖頭:“我觀察過地形,嚴世藩只怕在武當之中也有臥底,若是出的人太多,定會給發現,所以我跟徐林宗堅持要把守衛的弟子也換成我們的人才行。”
屈彩鳳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全。這附近的地形,我們大寨里的人都熟悉,但那些外地來援的兄弟們就不知道了。你看這樣如何,每天我們派出去三四百人,十幾個人一批,這樣不容易引起人注意。把寨中原有的人和新來援的兄弟們混在一起走。讓老寨丁們給新援們指路,分散出山,出山后,再讓新來援的兄弟們把寨中的舊人們帶回各自的山寨,愿意留下的就留在分寨,不愿意留的,就給筆錢讓他們自謀生路。”
天狼點了點頭:“原來彩鳳早已經把這一切都設計好了,你既然已經這么有把握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就依你說的辦吧。”
屈彩鳳和天狼商量完了之后。又大口地灌起酒來,雖然她強顏歡笑,可天狼看得出來,她是在極力地壓抑著內心的悲傷,今天被自己拒絕和即將解散巫山派的雙重打擊,讓這個堅強的女漢子仍然黯然神傷,也許借酒澆愁,才是最好的解開憂愁的辦法。
天狼嘆了口氣:“彩鳳,等這一切結束之后,你準備怎么辦?”
屈彩鳳放下了酒壇,輕抬羅袖,抹了抹唇上的酒滴:“我師父出自西域,當年追求至高武功而離家出走,她曾有遺愿,想讓我回她老家看看現在家人還過得如何,只是這些年來我一直事務纏身,無暇專門出關走這一趟,此間事了后,我也一身輕松,首先就是去完成師父的這個遺愿。”
“然后么,只怕是中原之地也無我容身之處,聽說西域有座天山,終年積雪,人跡罕至,是隱者修行的地方,如果那時我還活著的話,就要去天山,我現在的走火入魔越來越嚴重,也不知道哪天會徹底失掉理智,狂性大發,大開殺戒,呆在這個無人的天山,遠離紅塵,也許就是我屈彩鳳最好的歸宿。”
天狼心中一酸,說道:“彩鳳,別這樣,你還年輕,大好年華就要出世,實在是太可惜了,我說過,你的寒心丹毒,我會盡量去解,這次在錦衣衛的時候,我也查過不少醫書寶典,寒心丹毒應該是陰邪之毒,聽說在關外長白山能找到千年何首烏的話,就能解毒,到時候一定能讓你白發變青絲,至于走火入魔,只要我和你一起,每天互相功行對方身體,調理內息經脈,便可治好。”
屈彩鳳輕輕地嘆了口氣,話語聲中透出無盡的幽怨:“滄行,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你是心懷天下的大俠,不象我只是孤身一人,還有許多大事要等你去做,不要為了我浪費時間。再說了,除丹毒容易,情之毒,又如何解?”
天狼知道屈彩鳳剛才已經被傷得太重,自己這會兒再說話也不合適,只好沉默不語,他不敢面對屈彩鳳那充滿哀怨的目光,只能舉起酒壇,一飲而盡。
屈彩鳳那紅色的身影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快如閃電,瞬間就移到了門口,而她爽朗的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滄行,謝謝你陪我喝酒聊天。”
天狼心中一陣辛酸,屈彩鳳真的是一個完美的姑娘,爽朗,仗義,善良,自己今天這樣對她,雖然她強顏歡笑,但仍能體會得出她心中的萬念俱灰,也不知道她解散巫山派的決定在多大程度上是與自己今天雪地中對她的拒絕有關。
但天狼轉念一想,情這一字實在是傷人,屈彩鳳確實可憐,但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一個已經不可能跟自己在一起的女人,黯然神傷,曾經有一陣,自己以為可以把她放下,但今天見到沐蘭湘后,他才知道,自己對小師妹的愛早已經無法割舍,在這種情況下無論娶哪個女人,最后都是害人害已,無論是屈彩鳳還是鳳舞,最后只會一輩子守著自己的軀殼,無任何愛情可言,從這點上來說,自己今天狠狠心,化長痛為短痛,也許是最好的結果。
又是一大口烈酒入喉,尤如小時候第一次帶著徐林宗,沐蘭湘和辛培華去偷黑石師伯的酒喝時的那種感覺,小師妹清秀的臉頰再次在他的眼前浮現,天狼的神智開始變得漸漸麻木,最后眼前終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滄狼行 第六百四十回 舉酒對紅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