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鎧 二百三十八 輾轉
二百三十八輾轉
易先生從容地點頭:“孟老弟,好久不見了。”
重逢易先生,孟聚心情激蕩。就是面前的男人,帶領著自己走上了一條與世人迥異的道路。他不但是孟聚在北府的上司,也是他人生的導師。易先生對南唐的忠誠,對華夏故土的熱忱和執著,這一切,都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孟聚。
去年,他突然灑然離去,孟聚曾以為,這輩子自己大概是不會再看到他了。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一年,大家卻是重又在洛京相遇了。
世事無常,人如飄萍啊!
“易先生,從北疆離開以后,我經常想您。這一年,您一直在洛京嗎?”
易先生灑脫地擺手,先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又招呼孟聚坐下。
“離開北疆以后,我先回朝廷述職,然后才過來洛京的。那時恰逢洛京大亂,慕容家剛接手朝廷,到處都亟需人手,我報了名,很順利就被他們招納了,當了這個四夷館的頭目。倒是孟老弟,你最近的風頭很勁啊,我在這邊都常聽到你的名字。”
孟聚漫不經心地擺擺手:“唉,都是虛名罷了,浮名累人啊——他們都說我啥了?”——這句話充分說明,孟大帥雖然地位不低,已是一鎮軍閥了,但他畢竟還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還有著青年的虛榮心。
易先生狡黠地笑笑:“沒啥要緊的。老弟你說得對,那些庸人俗語,都是浮名罷了,理他做啥。”——那狡猾的笑容,讓孟聚恨不得給他臉上來上狠狠一拳。
“易先生,您在洛京臥底,這是否北府的意思呢?”
“對,這是蕭大人的親自布置。”——既然被孟聚撞上了,這件事根本就瞞不了他,易先生倒也不怕說給他聽。
孟聚心念一動:“易先生,蕭大人既然派您來慕容家打探風聲,這是不是說,在大魏南北內戰中,朝廷是傾向支持慕容家的?”
易先生瞪了他一眼:“南北兩家鮮卑韃子,我們誰都不支持!倒是我沒想到啊,孟老弟你真的帶人趕來支援慕容家了,對慕容家這幫鮮卑韃子,你倒是有情有義得很哪!”
孟聚“嘿嘿”笑著,也不回答。
或許是因為地位高了,經歷的事也多了,孟聚的臉皮也厚了很多。記得當年易先生也曾指責過他“立場不堅定”,與鮮卑人來往,那時他還激烈地與之爭辯——想想當年,自己還真是幼稚啊,決定立場的是屁股,嘴巴能改變什么呢?
兩人相對坐著,想到那離別一年多的時間里,都感覺心頭有著千言萬語,卻是不知如何說來。
“易先生,這一年多來,朝廷那邊可有什么事呢?”
易先生矜持地捋須笑道:“形勢甚好。這一年來,我北伐軍已拿下成都,割據西蜀百年的張氏余孽已經倉惶逃竄,王師平定蜀中指日可待。”
“朝廷拿下成都了?”孟聚有點吃驚,隨即又釋然:中原大戰紛亂,隔絕了南北之間的聯系,也難怪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是一點沒聽到。
“是啊,拿下了,但王師傷亡也很大。成都圍城五個月,三千斗鎧輪番上陣,總算轟垮了張氏叛逆的最后防線,王師大捷,斬三萬,張氏兄弟逃竄。雖然在西康一帶還有巫廟的部分兵馬殘余,但西蜀大局已定了,料那些殘兵敗將也翻不出什么花樣來了。”
孟聚吐出一口氣,他的眼神變得凝重:現在,慕容家和拓跋雄正在死戰不息,但在他們身后,一個巨大的紅色身影已經慢慢浮現。拓跋雄也好,慕容破也好,無論誰贏得內戰的勝利,他們馬上就要迎來一個更強也更可怕的敵人。
一旦南唐平定了西蜀,統合了西蜀的降兵和斗鎧,南唐的斗鎧集團將變得更加強大,這支紅色的勁旅將從荊襄和漢中兩地源源不斷地出現,如同紅色浪潮一般把四分五裂的北魏淹沒。
形勢已經很明顯了,時間就是生命,是南唐先完成平定西蜀的戰事呢,還是慕容家或者拓跋雄先完成統一北魏的大業呢?
當年的小軍官,現在已成為坐鎮一方的軍閥,孟聚的心態也有了微妙的改變。憑直覺他就知道,南唐朝廷可以容得下一個不得志的北魏小軍官孟聚,但他們未必容得下一個坐擁數省、掌控上千斗鎧的六鎮大將軍孟聚。
南唐若是真的統一了北方,對自己是福是禍呢?
“自從開樂年間我朝締造以來,北虜一直是我們的最大威脅。如今,天奪其魂,韃子們自相殘殺,我朝又恰逢明主在位,群賢盈朝,名將輩出,此消彼長,我們正該抓住機會,一舉收復北方失土,洗刷三百年國恥!
北伐大業,這是全天下炎漢子弟的盛事,你也為此該盡一份心力!鷹揚校尉,你如今坐擁北疆強軍,朝廷可是對你期望很高啊!”
孟聚微微皺眉:“鷹揚校尉?易先生,這是什么意思?”
“孟聚,你忘了?你可是咱們北府的軍官,江都禁軍的鷹揚校尉啊!”
“不對吧,易先生,你不是說過,我在北府的檔案和資料都被銷毀了嗎?”
“這個,孟聚啊,我先前確實銷毀過你的資料了,但后來,我找蕭大人把你的事說了,江大人對你十分重視,表示可以重建檔案。所以,你現在依然是我朝的在職軍官,江都禁軍的鷹揚校尉——呃,對你現在的地位來說,這官職確實是低了點,但只要你好好努力,有蕭大人器重,升官很快的,你不必擔心!”
孟聚怒上心頭,他霍然站起,厲聲喝道:“易先生,你是存心非要害死我嗎?你明知道在北府里,北魏的探子比牛身上的虱子還多——當年你給我報的那個功,害我進了總署的黑牢,若不是我命硬,險些就被做掉了!現在你還要來再坑我一次?”
易先生的臉頓時變得慘白,望著孟聚,他欲言又止,好像想解釋什么,但最后,他什么也說不出來。他低頭悶悶坐了一陣,抬起頭嘆道:“這件事,我沒辦法辯解。先前確實是北府,是我們,有愧于你。你怨恨我們,這是有理由的。”
孟聚悶哼一聲,沒有說話。
正視著孟聚,易先生誠摯地說:“但現在,形勢已經跟先前大不相同了。北魏朝廷已經崩潰了,你也羽翼豐滿,就算你的事泄露出去了,鮮卑韃子們——慕容家也好,拓跋家也好——都已經奈何不了你。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敢把你的事告訴蕭大人。
孟聚,往事已矣,現在,拓跋雄畏懼你,慕容家拉攏你,在北魏的的大勢里,你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朝廷和蕭大人都希望,你能揮作用,盡最大努力削弱偽朝的軍力和國力,盡量促使北魏朝廷的崩潰和滅亡,以便于王師的北伐。
這是兩全其美之事。于公,朝廷能平定北方、收復失土,一洗百年恥辱,千千萬萬在鮮卑人鐵蹄奴役下的同胞將被解救出來,重沐我炎漢榮光;于私,吾皇仁厚,諸公賢明,肯定不會虧待那些有功之臣的,只要你重歸北府為朝廷效力,朝廷也定然不會虧待了你,將來你肯定少不了公侯厚爵,更會作為光復華夏的英雄在史書上留下千古美名,萬世敬仰。
孟聚,這是最關鍵的抉擇時候了,你可千萬不要忘了大義,被眼前的蠅頭小利迷惑,走錯了路啊!那條歧途,可是會讓你身敗名裂、萬劫不復的啊!”
送走了易先生,因為趕路疲憊,孟聚簡單吃了點東西,簡單漱洗后便歇息了,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卻是一直難以入眠。
“你可千萬不要走錯了路啊!那是條讓你萬劫不復、身敗名裂的歧路啊!”
易先生的話語反復在腦海中盤旋,孟聚思緒紛亂。
自己坐擁重兵割據一方,正是意氣風的時候——難道真的如易先生所說,自己是走在一條錯路上了嗎?但是,誰又能保證,為南唐效力,這就一定是正確的道路嗎?
何謂錯路?何謂正路?自己到底該不該重歸北府?
所謂對錯,到底以何標準來判斷?恩義情仇?國家社稷?民族大義?
被這些雜亂的念頭反復糾纏著,孟聚實在難以入眠,腦子里攪得象一團漿糊,直到半夜里,有人敲響了他的門,睡不著的孟聚立即翻身起來,從枕頭邊抓住了劍柄,低喝道:“誰?”
門被打開了,一個舉著燈籠的軍官站在了門口,那精致的燈籠耀得孟聚眼睛晃。年青軍官禮儀周全、彬彬有禮地說:“孟先生,抱歉打擾了。太子殿下來訪,已在會客室候著您了。”
門庭外的月光白皙得象雪一般,踏著滿地的落葉,孟聚穿過走廊向會客廳走去。提著燈籠的黑衣侍衛面無表情地站在走廊兩邊,象一排黑色的木樁。當孟聚走過的時候,他們微微躬身行禮。在光亮照不到的暗處,影影綽綽地站著更多的士兵,孟聚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卻能感覺到無數銳利的目光從四面八方向自己戳來。
帶路的軍官為孟聚推開了會客室的門:“孟先生,請進,太子殿下在等著您呢。”
穿著滾黃邊黑袍的慕容毅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凝視著桌上的燈火出神。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他轉頭望來,恰好與孟聚來了個對視。
雙鬢斑白,眼眶深凹,形容憔悴,煢煢孑立,孤燈相伴——看到慕容毅的樣子,孟聚一愣。他還記得,自己與慕容毅的上次見面時候的情形,那時,慕容家的公子揮斥方遒,指點江山,那是何等的英氣勃。現在,慕容毅被立為太子了,正該是意氣風的時候,怎會變得這般憔悴而落寞?
孟聚還在猶豫,該不該給慕容毅行跪拜禮呢,卻見他霍然起身,快步走了過來。他握住了孟聚的手,用力地抖了兩下,久久沒有說話。
孟聚感覺到,對方的手在微微顫抖著,目光中充滿了激動和感激。
“路遙知馬力,危難見人心!我沒有看錯人,兄弟,你果然來了!”
慕容毅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但他的眼睛卻是很亮,炯炯有神——就像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見到了泉水一般。看到他的眼睛,孟聚心里咯噔一聲:“壞了!慕容家的局勢真差到了這種地步?連自己這根爛稻草都被當成救命金條了!?”
孟聚把慕容毅的手用力重重一握:“殿下,我們坐下說話。”
兩人相對隔著燈火盤膝坐下。看到慕容毅形容憔悴,孟聚也無心客套了,直接問:“殿下,我在道上聽人說,我王師平叛戰事,好像并不順利?這該不會是真的吧?”
慕容毅英俊的臉上流露一個苦笑:“真實的形勢,比你聽到的還要糟糕一些。父皇出戰相州之后,我軍處境相當艱難。最近,我們連輸七場,丟了相州七郡中的五個,損折官兵七千多人,光是管領以上級別軍官就被斬了九人,兩個旅帥陣亡,損失斗鎧三百多架,死傷的鎧斗士也差不多有這個數了。”
孟聚松了口氣:“殿下不必太灰心,損失幾百斗鎧,那只是小挫而已。現在皇家聯合工場和工部的制造廠都控制在朝廷手上,你們應該有能力迅補上這個損失的。”
“損失幾百架斗鎧,那確實不算什么。但損失了幾百名鎧斗士——那些武勇又善戰的軍中精銳,這才是真正損失巨大。現在,相州大營里,士氣十分低落,已經出現官兵逃亡了。
而且,因為聽聞我軍在相州失利的消息,本來還保持著中立的一些地方州郡——比如陜西的渭州府、山東的青州府——現在已經投靠了北疆軍,那些本來忠于我們的州郡也出現了不穩,不少地方督撫已經在私下偷偷聯絡叛軍。現在,我很擔心,再無法扭轉戰局的話,那我們就——”
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但孟聚很清楚他沒出口的話:“——完蛋了!”
“殿下也不必太過憂慮,皇帝陛下曾為金吾大將軍,久經戰事,經驗豐富,對此,他該是有應對之策的吧?”
慕容毅沉默片刻,然后,他苦澀地笑了:“父皇高深莫測,他的韜略和想法,我怎么看得出來呢?”
孟聚心下一沉,慕容毅這樣就等于說,他的父親慕容破也同樣沒有什么好辦法。
“現在誰都看清楚了,相州是決斷生死之地,也是我們慕容家最后的戰場。現在,我軍士氣低迷,人心散亂,而叛軍則是士氣如虹,攻勢如潮。我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取得一場大捷,來遏止北疆軍一路狂飆的勢頭,迫使戰事轉入僵持和對峙,然后,我軍才能以堅定的防御和源源不斷的補給來消磨北疆的兵鋒和銳氣,這樣才有勝算。”
慕容毅所說,恰好與孟聚不謀而合,孟聚不由點頭贊許,心想慕容毅在北疆的那幾年還真是沒白混啊,還真學到了不少東西。
“殿下明見,一語道破要害,此言正為取勝關鍵。”
慕容毅長嘆一聲:“知易行難啊!誰都知道該如此,但要打破北疆軍的連勝勢頭,這又談何容易!拓跋老賊雖然卑鄙,但北疆兵的強悍卻不是假的,比他們,金吾衛那群廢材真是差得太遠了!
虎門中郎將卞廈號稱我們金吾衛第一勇士,卻被沃野捉守將李赤眉一個照臉就打得丟盔棄甲,險些連命都丟了;
西路行軍總管兼御史大夫軒文科帶著三個斗鎧旅去進攻易小刀,他嘴皮吹得天響,說是必能一舉制勝,結果卻是三個斗鎧旅被人家易小刀打了個落花流水——易小刀手上才僅僅一個旅而已!
還有雄威中郎將郭偉、鎮遠中郎將王強、破虜中郎將文山,這幫世家二世祖,平時一個個吹噓自己如何能干又能打,但真撞上北疆的兵馬了,一個個都變成了軟蛋!先是被東平的關山河打敗,接著又被沃野的高紀平打敗,接著又敗給了東平的白御邊,然后又敗給了——敗給了誰?這幫王八蛋輸得太多,我都記不起來了。瞧他們的軟蛋德性,都輸得沒廉恥了!我看,哪怕拓跋雄派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出來,這幫家伙也能照樣能輸得一塌糊涂!”
慕容毅越說越憤怒,怒極反笑:“呵呵,這幫家伙輸了也就罷了,偏偏回來還把北疆軍說得跟天神下凡一般,說什么北疆兵野戰無敵,萬萬不可浪戰——放他娘的狗屁!輸給李赤眉也就罷了,那人確實算得上北疆名將!但關山河、高紀平、白御邊這些人,在北疆也不過二三流貨色罷了,說這種瞎話,真當我沒去過北疆嗎?若不是父皇攔著,我早把這幫動搖軍心的廢物給祭旗了!
我曾多次向父皇請求,求他允許我親自出戰相州,但父皇一直不允,令我心急如焚,卻又徒呼奈何!”
“殿下不必心急,前線固然重要,但洛京是中樞大本營,更是關系重大。陛下令殿下親自坐鎮,正是因為他對殿下的倚重啊!”
“我當然知道這個,但是,唉!”
慕容毅長嘆一聲,他望向了孟聚,目光中充滿了哀求:“金吾衛那幫廢物,靠他們來扭轉局面,那是不可能的。老弟啊,我現在大難臨頭,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北疆軍雖然連連獲勝,但在兄弟你這個北疆第一猛將面前,他們又算不得什么了。要知道,連名聲最響的李赤眉都是你的手下敗將,那幫人有哪個是你對手?唯有你親自過去,才能壓得住他們的氣勢,才能解救我們慕容家的困局啊!
兄弟啊,你剛到洛京,路途辛勞,本該好好歇息的,但實在是兵情如火耽擱不得啊!恐怕只得麻煩你盡快跑一趟相州了,幫幫兄弟吧?”
看到慕容毅那灰頭灰臉的頹廢樣子,孟聚就有了些不祥的預感了:搞不好,自己憧憬的免費公休加洛京半月游要泡湯了,沒想到,那預感真的噩夢成真了,他也唯有心中哀嚎:“慕容老弟,當了太子,你墮落了!太厚黑了吧?”
但現在,孟聚心里不爽也沒辦法,慕容毅都可憐到這份上了,自己確實也不好意思優哉游哉地在洛京游山玩水了。
“好,殿下放心,我明天就帶隊出相州。”
慕容毅眼中閃過一抹感動,他說:“也不至于那么急。北疆陵衛的弟兄們千里迢迢過來,總得讓大家喘口氣。要籌集糧草,還有開拔費要到大家手上,怎么也得一兩天。老哥,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今晚你可得好好陪我喝上幾杯。你莫要看我前呼后擁這么多人,能貼心的卻沒幾個,有好多事要跟你商量的啊!”
孟聚笑笑:“說到商量,正好有一件事要跟殿下商議的。”
“哦?”
“咱們北疆陵衛與朝廷離得遠,我們有事要呈請朝廷時,來回溝通很不方便。我想著,在洛京設一個留守處,留幾個人常駐洛京處理些文牘,朝廷下達旨意也方便,順便也能幫我們采辦些物資什么的。”
孟聚說得委婉是“留守處”,但大家都明白,這就等于是北疆軍在洛京的常駐外交機構了。地方鎮藩在京中設置辦事處,這也是常事來著,慕容毅不以為異:“這是好事啊,設這么一個機構,咱們聯絡方便了,省得衛鐵心老是要跑北疆給你送信。這事,我準了。”
他笑道:“不過,孟老哥,你可得派靠的住的人來主持這個留守處啊,咱們以后的消息得靠他們傳遞了。如果不牢靠泄露出去,那是要耽誤大事的。”
“這個正是要稟報殿下的,我準備派駐的留守管事叫蘇芮。”
孟聚停住了話頭,慕容毅凝眉沉思:“蘇芮?這個名字倒有點耳熟。”
“殿下真是好記性,蘇芮先前曾任洛京東陵衛同知鎮督,現在在我這邊做事。她是洛京人,熟這邊地頭,很是精明能干,做這個留守管事正是人盡其才啊!”孟聚裝作沒看到慕容毅那緊蹙的眉頭:“但是最近時局紛亂,聽說洛京治安也不是很好,所以,還請殿下幫忙照看下她。”
慕容毅微微沉吟,老實說,對于孟聚提出的留守管事人選,他是不怎么喜歡的。他已經記起來了,洛京同知鎮督蘇芮先前是白無沙最死硬的追隨者,白無沙在獄中自盡時,還是她為白無沙喪的,這位女鎮督的忠貞與堅強給慕容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現在,白無沙已經死了,景穆朝的事也已經成云煙往事了——更重要的是,慕容破不想駁了孟聚的面子,在戰局陷入困境的現在,這個來自北疆的猛將簡直是慕容家的救命稻草啊!
“蘇芮嘛,這個人很死心眼,品性卻是沒說的,能收攏她當部下,老弟你真是有福氣啊!沒說的,既然是老弟你的人,我自然會幫她的。我會給她一塊令牌,到時候,她在洛京有什么為難的事,只管報我的名字好了。”
正事談完了,兩人都大感輕松。慕容毅叫來了酒菜和酒,和孟聚邊斟邊聊,說到靖安的舊事來,兩人都是深感緬懷。
“孟老弟,不知怎的,洛京的美酒不少,但我總覺得,還是張老三那邊的燒刀子酒過癮啊!”
“殿下,你也知道張老三的館子?那地方,劉胖子帶我去過一次。”
“哈哈,靖安城里呆久的邊軍和陵衛,都知道這地方。老弟,你不要看那地方又破又舊,張老三可是有一手呢,他親手做燒大腸和炸羊肉,比宮廷大廚做的還要好吃。我回找御廚做了幾次,怎么做都做不出那種味道來啊。”
慕容毅搖頭晃腦地感慨道:“那是邊塞的風味啊,真懷念過去的好日子啊!”
“等以后平定了叛亂,歡迎殿下故地重游靖安。吃舊時的菜肴,見見老朋友,應該也有一番風味的。”
“呵呵,就這么說定了。到時候,你這個北疆王可得親自陪著我一同去啊!”
孟聚一愣,他說:“北疆王?殿下說笑了,我只是大魏的普通邊將而已。”
“不是說笑。”慕容毅噴著酒氣,拍著孟聚的肩膀,他的眼中卻是沒有半點醉態:“我是可是誠心誠意的。孟老哥,你幾次救過我命,現在又在危難關頭幫我們慕容家,這樣的功勞,封王又算什么!我給你個保證吧:只要能順利打退北疆叛軍,你的親王帽子絕對是跑不掉的。”
看得出來,慕容毅許諾時是很真誠的,但孟聚卻不想多聊這事,轉移開了話題——就算慕容毅是認真的,但慕容家現在還是自身難保呢,開個封王的大燒餅就可以忽悠老子賣命了?這種畫餅充饑的好事,恕不奉陪了。
接著,兩人又聊起了接下來的戰事。慕容毅主動提起:“孟兄弟,你這邊要出兵上陣,裝備器械這邊,可有什么需要的嗎?倘若有,你盡管開口就是。”
碰上這么個宰凱子的機會,孟聚自然不會客氣,他張口就來:“那就謝謝兄弟的好意了。這趟我帶來了兩個斗鎧旅,都是善戰的勇士,足可以一當十。無奈路途遙遠,道上顛簸流離,又要躲避北疆軍盤查,出時攜帶的斗鎧損失大半。。。”
慕容毅微微一笑,他也是聰明人,知道孟聚說話也是不盡不實,道上損失肯定是有的,但絕對不至到損失大半的地步。但孟聚千里來援,這份人情比什么都貴,而且洛京與北疆不同,北疆是缺斗鎧,洛京卻是斗鎧有余,敢戰的鎧斗士不足,放在掌握了工部和聯合工場的慕容家眼里,幾百具斗鎧還真是個小意思。
“這個沒問題,我明天就讓衛鐵心給你送三百具斗鎧來,多的你就留著備用好了。孟兄弟,去了相州,你只管放手開打好了,損失多少斗鎧,我立馬給你第一時間補上。”
慕容毅出手大方,孟聚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這場仗本來就是為慕容家打的,自己和部下其實就是雇傭兵,慕容家提供裝備,那是天經地義的。
席間,孟聚很想向慕容毅打聽下葉迦南的近況,但卻是不知如何開口——身為男子,主動打聽未出閨女子的事是很不便的,而且對方又是曾為葉迦南未婚夫婿的慕容毅,對著他,孟聚更是心里虛。
他幾次拐彎抹角地提起葉家的事,慕容毅都是只提起葉劍心,卻是半句不提旁人,鬧得孟聚心癢癢的。最后,他想著反正慕容毅也是有老婆的人了,干脆豁出去了:“對了,兄弟,上次你來信跟我提起,說葉公爺找到了個失散的閨女,她跟我們當年的葉鎮督長得一模一樣,真有這事嗎?我還真是想見識見識。”
慕容毅愣了下,他強笑道:“這。。。愚兄當時也是思念心切,說得有點夸張了。其實嘛,真人倒也沒那么象,頂多只是有三四分神似罷了,看不看都無妨的。”
說話時候,慕容毅的神情顯得很不自然,心里有鬼的孟聚卻也不敢追問,兩人很有默契相視一笑,換了話題。
當晚,慕容毅在孟聚這天詳談至深夜,五更時分才離去。送走了他,孟聚回房休息,卻是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慕容毅那尷尬的笑容始終浮現他腦海,令他難以釋懷。
慕容毅和葉家之間,到底出了什么變故?
第二天早上,孟聚還沒起床,易先生——呃,該說是四夷館的6主事——便過來稟報了,說金吾衛的衛旅帥已經過來了,就在侯見室等著孟大人起床。
孟聚揉著沒睡醒的眼睛,嘀嘀咕咕地來到了侯見室。剛進門,衛鐵心就給他來了個深深鞠躬:“叨擾大帥了。奉太子殿下鈞令,末將連夜從工部調集了三百具斗鎧裝備,還得勞煩大帥前去點檢驗收。”
看著衛鐵心一臉憔悴兩眼血絲的疲憊樣子,孟聚猜到了,大概他昨晚也是一夜沒睡的。
“有勞衛將軍了。來,我們出吧。”
在軍營里點檢完斗鎧,孟聚很是滿意,這次慕容毅來的斗鎧全是豹式和虎式斗鎧,都是全新的貨色。
看著孟聚神情滿意,衛鐵心也松了口氣:“大帥,這批斗鎧是末將昨晚連夜挑選的,不知可有什么不妥的?如果有什么不滿意的,末將馬上更換。”
“不錯,這批斗鎧我很滿意。衛將軍連夜辛苦,很讓我過意不去啊。”
“不敢。大帥,按照太子殿下的安排,準備給大帥部下的輜重補給和五百民夫、一千輔兵也已經準備好了。大帥可需親自過目檢閱?”
孟聚愣了下,他看看衛鐵心,看到的卻是對方那疲憊而執著的眼睛,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自己,眼中藏著焦慮和期待。
孟聚與他對視片刻,然后,他嘆口氣:“我就不必親自看了,衛將軍你通知我部下的齊鵬過去查看就好。”
看著衛鐵心欲言又止的樣子,孟聚拍拍他肩膀:“放心,不會讓衛將軍為難的。點檢好裝備,我們下午就出去相州,不會誤事的。”
衛鐵心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他望著孟聚,目光里全是感謝和愧疚,最后深深躬身道:“勞累大帥了。”
就這樣,只匆匆在洛京呆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孟聚就匆匆踏上了去相州的征程。
出時候,洛京的監國太子慕容毅親自前來送行,還帶來了豐厚的勞軍犒賞。孟聚當場就分下去了。剛到洛京立足未穩就要出去打仗,鎧斗士們本來是頗有怨言的,只是礙著孟鎮督的威望不好埋怨,可是大筆的犒賞當場下來,大家心中的那點怨氣也就灰飛煙滅,當場雀躍歡呼萬歲。
按常規,出兵總是要選時祭天,斬牛歃血搞一通儀式的,但問題是孟聚并非慕容家的下屬,孟聚的兵馬也不是慕容家的嫡系兵馬,再加上時間緊迫,慕容家也不好大張旗鼓地歡送,慕容毅只帶了東宮府的幾個司儀官過來而已。
離別時,慕容毅對著孟聚,眼睛里藏著深深的愧疚,欲言又止,最后嘆道:“千里輾轉,不得安歇,實在苦了大帥。孤太失禮了。”
孟聚寬慰道:“太子殿下,吾輩男兒,理應豪邁行事,些微瑣事,不必牽懷。太子殿下只管在洛京安坐,且待在下奏傳捷報便是。”
被孟聚這么一說,慕容毅也釋懷了。他笑道:“孤至今還常常懷念當年在北疆與大帥一同并肩作戰的情形,大帥的絕世威猛風姿,孤至今仍然銘記在心,不能再與大帥一同馳騁沙場,實在是孤的憾事啊!如此,孤就靜候大帥的捷報了。”
飲了一杯壯行酒,孟聚就此踏上了征程。
這次從洛京出,他的隊伍是大大增加了,除了從北疆隨行的鎧斗士之外,隊伍里還多了五百名輜重民夫和一千輔兵。率領這批民夫的是金吾衛的一個叫胡庸的副管領。他表現得非常恭順,表示就是給孟大帥打下手的,一切行動悉聽從大帥指揮。雖然不知道將來這位胡管領的表現如何,但他的態度還是讓孟聚很高興。
從洛京一路前往相州,隨處可見戰爭帶來的痕跡。雖然戰火還沒燒到近畿,但戰爭帶來的陰影已經籠罩了全境。傳說中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北疆邊軍就要殺來了,洛京近畿城鎮和村莊居民紛紛逃離,百業凋敝,人煙稀少。孟聚在道上看到的人,大多都是往前線運送糧草物資的民夫和輔兵隊伍,往常在這條道上常見的商隊和旅人隊伍卻是絕了蹤跡。
隊伍在道上走了十來天,抵達相州時候,已是五月初了。入了五月,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了。士兵們紛紛脫掉了身上的棉襖,換上了輕便的單衣。
隊伍剛進了相州,在相州的安橋鎮,孟聚一行碰上了相州大營的后衛部隊。按照軍中慣例,從后方新調來的兵馬抵達時候都是要先向后衛營報到的,糧草也是在報到時候領取。
與金吾衛交涉的事,孟聚不愿意費神,吩咐那位胡管領出面處理就好。胡管領領命而去,不到半天就回來了,他不但領回了糧草,還帶來了大營的命令:“命北疆孟部即刻向狹坡縣進,至御營候命。”
孟聚盯著那份命令看了一陣,心中好不別扭。從洛京過來,大小官員一路奉承不說,就連尊為太子的慕容毅都對自己禮敬有加,一口一個“孟大帥”,讓自己飄然了好一陣,但到了相州前線,軍令里只有冷冰冰的“孟部”二字,不要說敬稱,連個全名都沒有,著實讓習慣奉承的孟聚好一陣郁悶。
孟聚這才意識到自己地位的變化:在洛京,自己是太子慕容毅的好友兼救命恩人,再加上慕容毅是親眼見過知道自己武勇的,所以自己才能受到特別的優待;但在相州戰場,雙方動員兵馬數十萬,斗鎧數以千計,在御駕親征的皇帝慕容破眼里,自己的地位只怕也就跟個普通旅帥差不多而已吧?
看胡管領笑嘻嘻的好像很開心,孟聚把郁悶的心情藏好,問他:“胡管領,這份軍令,可是有什么講究嗎?”
胡管領喜滋滋的:“大帥,卑職找人打聽了,咱們去的可是御營呢,這可是很了不得呢!想想,那么多兵馬過來,可沒有幾家有資格去御營的,都是直接被指派去前沿駐守了,唯有咱們被吩咐去了御營,這說明上頭對咱們很重視啊!說不定,咱們還有機會親眼覲見皇上呢!”
孟聚聽得一陣惡寒。慕容毅是個帥哥,他的老爹慕容破應該也不會難看到哪去,但見他一面,值得歡喜成這樣嗎?瞧老兄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有這種追星心態啊?
他瞄瞄胡管領,淡淡說:“老胡,進了相州,大帥的稱呼,就莫要提起了,以免犯了皇上的忌。以后,還是稱我官職吧。我是北疆東平鎮督。”
“是,大帥——呃,卑職糊涂,鎮督大人,卑職知道了!”
斗鎧 二百三十八 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