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香劍雨 第三回 奇人奇事
第三回奇人奇事
三心神君和劍先生,互以內家絕頂功夫“傳音入密”說話,倒并不是不愿讓孫敏聽到,而僅僅是他們生性如此,高興這么做而已。他們所說的話,也不過是互道數十年的經過罷了。
可是,孫敏卻不這么想。“他們在說什么話?為什么不讓我聽到?”
她暗忖著,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會一掌震散他們的聲波。
她垂著頭,因為她不敢去接觸人家的目光。而她臉上所帶著的那種似喜似怨的淡淡憂郁之色,任何人見了,都不免生憐!
劍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卻很難被人家發現。
“三心神君,雖具無上神通,但是他兩人的傷,卻也不是片刻之間,可以醫治的。”他向孫敏說道,語氣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掃,又道:“這里我們也勢難久留。”
他側目向三心神君道:“剛剛你沒有來的時候,我本來準備將他們送往終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斷他的話,道:“終南山那老牛鼻子還沒有死?”
這兩人彼此說話的時候,隨便已極,全然不遵守當時世人說話時那種彬彬有禮的規范,只是任意說出而已。
劍先生道:“玉機道人命可沒有你長,七年前已經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靈,卻是現在終南派的掌門人。”
他一笑又道:“就是昔年你我在終南山上對弈時,那個始終等候在我們旁邊,你以中押勝了我一局之后,還傳給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個稚齡道童,現在人家已是陜甘一帶武林中的名劍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聲。
孫敏卻忍不住問道:“可就是終南劍客玄門一鶴妙靈道人嗎?”
劍先生微一頷首,又道:“老實說,這兩人受傷太重,我也束手無策,想到那妙靈道人,昔年從你處也學了不少醫道,本來想到他那里一試,可是卻沒有想到,徒弟還沒有見著,卻先見著師父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聲,道:“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拼耗一些真氣,為這兩人打通奇經八脈,這兩人傷勢再重,還用得著別人出手嗎?現在我已將這事招攬了過來,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煩麻煩你替我做做哩!”
“這個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練功時,棋差一步,雖將玄釋兩門都視為秘技的先天之氣練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致現在弄得真氣一發,便難收拾,勢必傷人而后已,想以此療傷,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緊要關頭,我所用之力過剛,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之,是以我就沒有輕易出手罷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轉,臉上卻露出喜色,緩緩說道:“這一下先前我所說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卻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話聲一頓,果然望見劍先生臉上有些心動之色。
“只是現在說出,為時還早,日后你只要幫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將你這大成中的小缺彌補。”三心神君道。
劍先生果然神色又一動,張口想說話,但心念微轉,又咽了回去。卻說:“我們只顧自己這里說話,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此刻天已大亮,我們在此間一日行程,大慨就可以趕到終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你我昔日終南一別,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記得在終南絕頂之上,你我還有一局殘棋未竟,那時你被我圍去一角,推說有事,竟賴掉了,可是現在我卻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諉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好,好,好!你可知道,這二十多年來,我除了養花采藥之外,天天都在想著那一局殘棋的破法?哈!這次你又輸定了。”
孫敏聽著兩人的對答,知道兩人雖是奇行異癖,卻都是性情中人。尤其這萬劍之尊,出道江湖后,從未示人姓名來歷。自己一見他時,亦覺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下,他也有著一腔和常人一樣的熱血!只是他隱藏得較嚴密,別人無法發現而已。
他們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過臨潼,不到長安的一個小鎮上。
孫敏套好車馬,便在天雖已明,但辰光仍早之際,離店而去。
劍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戲風塵,隨意所至,都未曾騎馬。孫敏車雖套好,但她卻又勢必不能坐在前座,權充馬夫。
這一來是因傷病之人,仍須她在車內照顧,再者她以一個女子,總不能
何況在旁虎視眈眈的還有密布江湖的天爭教,她也不能不為之顧忌,因此她為難地怔住。
三心神君目光一掃,微微笑道:“此行雖非遙,但若帶著兩個重傷之人,卻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們這位萬劍之尊一下,為姑娘權充車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額上已可看出不少皺紋,他內功雖已滲透造化,但歲月侵人,他仍無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為,說起話來,卻仍像個未經世故的年輕人。
只是,他那種說話的聲調,使人聽起來,仍有一份冷冰冰的感覺。
孫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對這大名傳遍宇內,奇行震傲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動處,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劍先生身上,她實在不敢想像這位武林巨人,會為自己充當車夫。
哪知劍先生卻笑道:“你莫以為這難倒了我,當當車夫,也未嘗不可。可是我卻要你跨在車轅上,做一個牽馬提鐙的隨行小廝,你自詡……”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只要我高興,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廝,又有何妨?”
他轉臉向孫敏道:“只是姑娘的這車夫和小廝,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哩!”
他笑聲情悅,絲毫沒有不滿之意。
這類奇人行事,常人實在無法揣測,坐在車里的孫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劍尊車夫”,“神君小廝”,這令她簡直不相信會是事實!但俯目所見,日光卻已從車窗中依稀照了進來。
她望著被日光所照著的愛女凌琳,嬌美如花,但卻憔悴不堪的面靨,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為她冒死卻敵的少年的俊美臉孔,不禁裊裊升起一縷幸福的遐思!
她突然覺得自己由一個平凡的婦人,而變得有皇后般尊貴。因為即使是皇后,也無法叫這兩位奇人來充當自己的“車夫”和“小廝”。
這份尊榮,是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無法換取的。
“而我”,她思忖道,“卻得到了!”
這突來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來。這也許是她所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吧?
車聲轔轔——
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睡去。這么多天來的勞頓,她本已倦極,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極熟。
日光隱沒,已交戌時,馬車越過長安,來到終南山腳。
終南山位于長安之南,為道教名山之一。終南劍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終南派掌門人玉機道人,以掌中松紋劍,和終南鎮山之“七七四十九回風劍法”,稱譽武林。
玉機道人雖然身懷絕技,但卻絕不輕易炫露,收徒又極嚴,是以終南弟子也大多是內外兼修,清備無為的玄門道者。這些年來,終南派雖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聲輕微;但是武功卻日漸精進,偶一出手,便是驚人之筆。不像武當、崆峒等其他玄門劍派,到后來竟變得有如江湖幫會一樣。
此時終南派的掌門人妙靈道人,接掌終南門戶,雖只七年,但已將終南派整頓得更是日漸其昌。多年來他雖只出山一次,但終南劍客玄門一鶴的名聲,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終南山多年來,都是清寧安詳,極少有江湖中人斗膽到這名山上生事。是以劍先生才會選中這地方,作為孫敏母女等的養息之地。
哪知事情卻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戲人間,率性江湖的劍先生,端坐在馬車破舊的前座之上,手中馬鞭倏然揚起,左手抽繩微帶,輕輕撮口呼嘯一聲,馬車便在終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飄然下了車轅,笑道:“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鐵劍上有些玩意之外,趕車的本事也不小。這一點,我又是萬萬不及的!”
劍先生笑道:“你這魔頭!少逞口舌之利,還是留點心思,在那局殘棋上多下點功夫吧!”
回身輕叩車廂,示意孫敏地頭已到了。
孫敏這才自迷惘、混亂,但卻帶著些甜意的夢中醒來。車廂中黑黝黝的,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條雖然寬闊,但卻十分崎嶇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趕緊跳下車,略略理了理鬢發,嫣然一笑,輕輕說道:“這就是終南山嗎?”
黛眉一皺,又道:“馬車既然不能上山,車子里受傷的兩人怎么辦?”
劍先生沉吟一下,還未答言,三心神君卻又笑道:“這一回不要你做車
他此話一出,孫敏還弄不清什么意思,劍先生已笑道:“佛說:蕓蕓眾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馬亦是生,枉你慚修多年,連這點禪機都參不透?來,來!你也是馬,我也是馬,你我就將這輛馬車,拖上山去吧!”
孫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劍先生,此刻也會說出這等話來。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輕輕一揮,那套著馬的兩條車帛,忽地一齊折斷,像是被極鋒利的刀斧砍過一樣。
他微笑著,將手掌往車廂上一貼,左手袍袖一拂,將那匹已經自由了的馬,驅得落荒而去。口中卻朗聲說道:“劍先生說:‘他就是馬,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馬,就如同放了他一樣!”
轉頭向劍先生笑道:“喂!這等深恩,你該如何報法?”
孫敏不禁笑出聲來。
這一日來,她的心境無法形容地開朗,因為她許多懸心的事,此時都有了解決。
劍先生也微微一笑,他雖然使得孫敏的困難迎刃而解,可是孫敏,卻也使得這孤僻的奇人,沉郁多年的心境,輕悅起來了。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側,也將手掌在車廂上一按,兩個人同時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著絕大的吸力似的,竟將那輛沉重的大車吸了起來,夾在兩人的手掌之中,從容向山上走去。
孫敏已知他兩人的功力,倒也并不驚異,跟著他們,上山而去。
夜色深重,山路崎嶇。
但是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艱難的道路,怎會放在萬劍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們迤然而行,仿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連走在旁邊的孫敏,步履亦是輕松已極。只是這深山的寂靜,卻使得她心里覺得重得很!因為此刻已是嚴冬,連蟲鳴的聲音都沒有。只有風吹枯枝,簌簌作響,寂靜中已有蕭索之意。
轉過幾處山彎,道路更見窄狹。
三心神君對劍先生笑道:“看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機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師父,將這些終南道士,弄得這么疏懶,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方過戌時,正是晚課之時,但此刻非但聽不到誦經之聲,連道觀鐘鳴都沒有,想是那般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縮進被窩里蒙頭大睡了,我見著那小道童,倒要訓他幾句。”
孫敏聽他將終南掌門,玄門一鶴,稱做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卻忖道:“他看起來最多也只有四五十歲,但是成名江湖卻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實際的年齡已經很高,看來這內家功夫,一入化境,確有不可思議的效能,就連世間傳說的駐顏之術,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劍先生卻雙眉微皺,加快了腳步,朝深山之處走過去。
再轉過一處山彎,前面有一片黝黑的叢林,他們筆直朝前走去,叢林間的小路,上面滿鋪著碎石,但是抬著一輛大車的萬劍之尊和三心神君,腳下卻依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再走前幾步,孫敏才看見叢林里的道觀,她心中卻也不禁一動,忖道:“時辰尚早,為什么這道觀里的燈光如此黯淡,真像是道人們都睡著了一樣,難道這終南派里,真的都是懶蟲?”
劍先生更覺得事有蹊蹺,身形微長,竟單手托著那輛大車朝前縱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態,掠前數丈,如靜夜中之灰鶴,說不出輕靈曼妙,絕無絲毫勉強造作。
孫敏也趕緊跟上去。
卻見那道觀前明紅色的大門竟緊閉著,觀中也絲毫沒有人聲,這景象不是靜寂,而是死氣沉沉!
三心神君正站在觀門前拍門,將那只紫銅門環叩得當當作響,但卻仍然沒有人走來的跡象,他朝劍先生望了一眼,道:“我進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從那兩丈多高的圍墻上縱過去。
哪知觀中突然傳出一道厲叱,一個嚴厲的聲音問道:“是誰?”
孫敏不禁暗忖:“這終南道人怎地這么大火氣?”
隨著這一聲厲叱,大門呀地開了,一個長袍道人當門而立,目光灼然望著門外,神情之中,仿佛戒備森嚴的樣子。
三心神君極為不悅地哼了一聲,朝那道人一望,說道:“想不到終南山自從玉機老道死后,排場越變越大,你去告訴你們掌門人,就說有故人來拜訪他。”
他將“拜訪”兩字,說得特別刺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驚喚了出來:“慕容師伯!”
三心沖君怔了一下,想不通這開門的道人怎會認得自己,和自己那極少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孫敏覺得身側輕風一閃,劍先生也掠了前去。
那長袍道人卻撲地跪在觀門前,道:“你老人家不識得小侄了嗎?”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這道人。
劍先生卻道:“你是否妙靈?”
那道人抬頭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認清了面前的兩人,狂喜道:“呀!劍師伯也來了!小侄就是妙靈。兩位師伯一去終南,已經三十年。可是風姿笑貌,卻一點也沒有改變哩!”
三心神君頷首笑道:“你卻變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著茶杯的道童,現在已經是名聞武林的大劍客,終南劍派的掌門人了!”
他轉臉向劍先生道:“歲月催人,時光不再,再過幾年,恐怕我們也要入土了!”
孫敏望著那跪伏在觀門前的道人,驚異地暗忖:“難道他就是終南劍客玄門一鶴?可是他以掌門人的身份,卻怎會自己走出來開門?”
不怪她如是驚異,無論任何一個宗派,也斷沒有掌門人親自來開門的道理。
劍先生手一抬,將他托了起來。目光望著觀內,正殿上只有瑩然一盞孤燈,散著昏黃之光。再望到妙靈臉上,卻見他清癯的臉上,憔悴已極。就知道這終南劍派,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的變故。
“真是蒼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兩位師伯的仙駕,竟會來到此間!”
妙靈說話聲音中的喜悅,卻滲著許多悲傷。他又道:“兩位師伯一來,終南派里四百二十九個弟子的性命,算是撿回一半了!”
劍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雖然知道這終南派,一定發生了什么重大的變故,可是一聞妙靈道人此言,堅毅冷漠的臉孔,仍不禁微微變色。
是什么重大的變故,能使這終南派大小數百個道人,同時命在垂危?
須知終南派創立以來,高手輩出,門下弟子也并非是無能之輩。此事豈非太過于驚人?
劍先生詫然問道:“賢契一別經年,已自長成,可賀可喜!只是——”
他語聲微頓,目光四掃。又道:“這終南山上,是否有變?”
妙靈道人長嘆一聲——忽然看到站在劍先生身后的孫敏,也不免暗中驚異一下,說道:“終南派確是遇著數百年來未有之劫難,小侄無能,實在束手無策。若不是兩位師伯前來,這開派已經數百年的終南派,怕就是從此斷送了。
話中情形之嚴重,使得不動聲色的劍先生,為之又微微色變。
妙靈道人又長嘆一聲,然后輕聲說道:“此地不是談話之處,兩位師伯先請進觀去,再容小侄詳細道來。”
劍先生和慕容忘吾將大車托了進去,孫敏也垂首而入。
妙靈看到竟有一個絕美女子和他素來最為敬仰的自己逝世師尊的兩位至友在一起,心里雖然奇怪,但口中卻不敢問出來,只是恭謹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燈光如豆,將這寬闊宏大的神殿,籠上了一片凄涼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著劍柄,正是群仙中最為瀟灑的純陽真人,在這種燈光下,更顯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仙!
無論任何人走進此殿,心情也會為之一沉。孫敏更是有著什么東西,突然壓到心上,連氣都幾乎透不過來似的!
這偌大的一座道觀,除了妙靈道人之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條人影,孫敏有生以來,從未見過比這里再凄涼的地方。
劍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將伊風和凌琳自車中托出。
妙靈道人連忙過來,道:“兩位師叔!暫且將這兩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長嘆一聲,又道:“這道觀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絲,朝不保夕了!”
陰暗的燈光下,他慘黯的面容更為憔悴,緊皺著的雙眉中,隱伏著的憂郁,使得身為局外人的孫敏,也不免為之暗暗嘆息。
人才濟濟,高手輩出,名滿武林的終南劍派,究竟為著什么變故,會演變成這種地步?
原來這一月來,終南派迭生巨變,門下弟子,連連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漸微弱,病勢沉重已極!
起先,還以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來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發。妙靈道人亦頗知醫理,但看視之下,竟看不出病源來,他這才大驚。
因為他醫術傳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醫,強上多少倍。而這病源,竟連他都看不出來。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極弱,筋絡不通,竟有些像是被內家高手點中暈穴,但血液如常,卻又不像。
到后來,妙靈道人的再傳弟子,和幾個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繼死去。就連他的幾個師弟,也無故病倒。終南山上,立刻愁云滿布,沒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門人玄門一鶴妙靈道人一個!
這種嚴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練的妙靈道人,也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對策。就是求助,也無法可求。
妙靈道人,眼望著門下弟子,個個都是是命如危卵,心情之愴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勢不能坐以待斃,但也別無他法。奇怪的卻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人家特地將他一人留下來的樣子。
后來,他果然證實了這想法的正確。
一日清晨,呂祖正殿的橫梁上,突然發現一張黑色紙箋,他取來一看,那張黑色紙箋上,竟不知用何物寫上白色透明的字跡,妙靈道人一看,字字驚心!
原來上面寫著:
“字諭終南山玄妙觀主妙靈真人:百十年來,中原武林沉淪,八方俠士無主,以致武林爭端百起,仇殺日多。
本教主上體天意,下鑒世態,不得不在此紛爭紊亂之日,出世為人,一統天下武林之混亂。
因之,本教主擬以終南山為本教根據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觀主必也樂于聞此也。
再者,觀主天姿英發,若是終生為終南所困,實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將汝收為弟子,但望觀主達意,聲言終南派從此歸依本教,則終南山上數百弟子,當可不樂而治。因本教主絕不令門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這文理雖不甚通順,但詞意卻非常驚人的紙箋,使得妙靈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這才知道:門下弟子,都是中毒。
但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詭秘玄奇得不可思議,而很顯然地,妙靈道人若不答應這荒謬已極的“建議”,門下的弟子,便無藥可治!
這“天毒教”三字,妙靈道人從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誰?怎會有竟能使終南山數百道侶,在無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靈道人驚駭震怒的,卻是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將這先人創業多年的基業,雙手奉送;還要自己聲言天下武林,領率開宗立派已數百年的終南派,歸依到他那從未聽過名字的“天毒教”下。
這事別人聽來,也許極為荒謬可笑,但妙靈道人,卻絕對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深深地體會到這張字箋的嚴重!
因為,如果他不答復,門下垂危之弟子,顯然無救。而他雖是終南派的掌門,卻又怎能答應這曠古未聞的要脅呢?
他心情紊亂,惶恐萬狀!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張“諭示”的第三天,終南山上竟來了救星。
在終南山玄妙觀后園竹林中的丹房里,妙靈道人,滿懷愴痛地將這事源源本本說了出來。
凝神傾聽著的兩大武林異人——萬劍之尊和三心神君,雖然素來行事怪異,卻也從未聽過這樣奇事。
因為自古以來,武林中無論成立任何宗派、幫會,都絕無在創教之時,以要脅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歸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聲,道:“‘上體天心,一統武林。’哼!我老人家還沒有聽過有這種狂人!也從不知道天下還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靈!你引我去看看!”
劍先生微一沉吟,卻道:“不看也罷。據我揣測,這種無色無臭,能在無形中使數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漸漸死去的毒藥,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宮之精,蜘蛛之液,毒蝎之血,赤練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絕壑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幾種毒物合成的‘蝕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沒有一種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緩氣,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適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會,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將天下武林高手一網打盡,只是那‘蝕骨圣水’也委實厲害,數百個武林高手,果然一齊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揚揚得意,哪知當時已功參造化的一個奇人,雖然中毒,但卻功力未失,逼著五毒真君取出解藥,才免了武林這一場浩劫。”
室中諸人都凝視著他,就連三心神君,也在靜聽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聲,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輩異人,一掌劈死,只是他們制成的一樽‘蝕骨圣水’,據說只用了數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孫敏忍不住問道:“那毒水只用幾滴,就能使數百個武林高手,一齊中毒嗎?”
劍先生緩緩道:“后來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將毒汁滴入食水之內,雖僅僅數滴,卻已使那滿溪之水,變成了極厲害的毒藥。我一聽妙靈賢契所說的情形,便知道那‘蝕骨圣水’,又再次出現。想來也必是終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這種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淺不同,是以發作的時間,也前后各異。”
妙靈道人卻懷疑地問道:“那么小侄也曾飲過溪水,卻怎的絲毫沒有中毒的跡象呢?”
劍先生眉心緊皺,道:“這可能是施毒之人,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覺時,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藥——”
三心神君卻道:“你又怎能如此確定,這毒就是那‘蝕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會,我雖未及趕上,但也曾聽人說過,只是沒有這般詳盡罷了。難道天下就沒有第二種如此毒的毒藥嗎?”
劍先生微喟一聲,嘆道:“我之所以如此確定,因為我那時年齡雖極幼小,卻也隨著先師參與此會,也中了如此之毒。近年我浪跡天涯,在滇西一帶,就曾聽到一位故人說起,五毒真君的‘蝕骨圣水’,又重現江湖,卻想不到終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孫敏雖然沒有聽過數十年前的魔頭——五毒真君的名字,但聽劍先生說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緊皺。
而妙靈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滿臉悲愴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兩眼微閉,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緩緩說道:“以七種以上的絕毒之物,合成的毒藥,我也無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劍先生道:“數十年來,我始終無法猜透你的師承來歷,你一說此事,我倒想起來了,那解藥放在何處,你總該知道吧?”
此話一出,眾人都不禁一怔!
劍先生也自面色微變,但仍沉聲道:“我之師承來歷,本無不可告人之處,你既然知道,就該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藥,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輩奇人,后來為著一事,留恨天下人,將此解藥連同一本上面記載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笈,和一顆兩百年前東海屠龍仙子所制,能奪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龍丸’,都封在一個絕秘的所在。聲言:日后若有一人須吃了他當時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絕天下的異人,竟在萬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絕了。”
孫敏和妙靈道人,都無法揣透劍先生口中的武林異人,倒底是誰。
三心神君卻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氣,以傳音之法,向劍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該算知友,此刻我只問你一言,武曲星君獨孤靈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笈’的藏處,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孫敏和妙靈道人,茫然望著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
劍先生面上的神色,雖然極力控制,但仍大變。
他日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傳音入密”之法,緩緩說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終生難安,是以我從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笈’的藏處,的確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說之人,也絕不會對人說出。”
三心神君雙眼一張,但卻立刻閉了起來,若有所失地說道:“我多年潛居,此次下山,多半就是為了這本‘天星秘笈’。但我竟將隱居于青海穆魯烏蘇河,布克馬因山口的無名怪叟,認做是武曲星君獨孤靈的惟一弟子。我今晨才說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尋找這‘天星秘笈’的下落。”
他長嘆一聲,竟不再傳音,放聲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謬之千里,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雙眼再次張開,兩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劍先生臉上,道:“只是你若不說出那解藥的下落,難道忍心眼看玉機老道的數百弟子,都葬送在這‘五毒真君’的‘蝕骨圣水’之下嗎?”
這兩位神色冷漠的異人,此時卻都大失常態;尤其是劍先生,臉上竟露出痛苦之色,顯見得內心之矛盾,已達極處!
孫敏緩緩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俠士,臉孔在燈光下蒼白得可怖,輕輕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無之間,她大駭之下,忍不住“哎呀”一聲,脫口驚呼了出來!
這一聲驚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轉到她身上。
“他……他看樣子不成了!”孫敏惶急地說道,焦慮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長嘆一聲,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側目一望劍先生,又道:“至于其他的數百條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語聲沉重。
孫敏微喟,忖道:“看來人言真的不可盡信,江湖上傳言三心神君惡名彰著,哪知卻是個實心仁厚的俠士!”
她卻不知道,三心神君,潛居二十余年之后,已大大地改變了性情!
兩個時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絲的伊風,緩緩睜開了眼來,發現自己在一間房頂甚高的房間里,四肢百骸,卻都像是散了一樣,兩只炙熱的手掌,在他身后緩緩移著,掌心發出的熱力,使得自己身體里面,發生了一陣陣奇妙的反應。
他知道是有一個內家高手,正不惜耗損元氣,來為他打通奇經八脈。他不知道人家是誰,心里也懵懵懂懂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暈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這些天來,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發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雖已恢復知覺,但無論氣力和心智,都還衰弱得很,甚至無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總算撿回來了,他身受“奪命雙尸”的兩處重創,連日車馬奔波,再加上這些日子來心中一直積郁未消。于是外狼內虎,交相煎熬,到了妙靈道人的丹房中,生命中所剩下的精力,已經很難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檢視之下,才發現他的傷勢,竟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嚴重得多!但是為了自己曾經對人家的允諾,竟不惜以多年來采集而成的靈藥,費了無窮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強了伊風生命的機能。然后再拼耗自家的真氣,為他打通奇經八脈,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奪回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風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絕世奇緣,只覺得在自己身上移動的手掌,愈來愈急,后來竟改撫為拍,瞬息之間,自己身上的一百零八處大穴,都被人極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暢,濁氣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帶著血絲的濃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時候,額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盤坐未動,悄然合上眼睛,讓自己的真氣在耗損之后,恢復過來。
室中靜得怕人,妙靈道人垂手而立,滿臉悲愴,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劍先生垂目而坐,面上雖然毫無表情,但從他緊握著的手掌中,不難看出這位武林異人的思想,正陷入極度矛盾之中。
孫敏則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正在為自己的恩人療傷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風醒過來,吐出一口濃痰,她才松了一口氣。
至于凌琳,她的傷勢較輕,方才服過三心神君的靈藥,已自沉沉入睡,嬌美如花的面靨上,已隱隱泛出紅色。
傷者已治,孫敏心事頓松。轉眼一望,看到劍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惻然!
她雖然不知道這位對她特別好的異人,有什么事發生,但卻知道他一定有著極大的困難。而此刻,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這份能力去幫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從死寂蘇醒過來。
三心神君飄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復瑩然。在他耗損了如許真氣之后,還能如此,其內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緩緩走到劍先生身前,凝視了片刻,才沉重地說道:“你我數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為人,關于此事,你必定有著極大困難,但你卻怎能眼看著數百條人命死去?”
孫敏走到床側,見伊風雙眼緊閉,也似乎陷于沉睡中。聽到三心神君的話,星目一張,突然轉身道:“照老前輩方才的推測,那自稱天毒教主之人,必有解藥,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從他身上,逼出解藥?”
三心神君冷然道:“話雖不錯,但那天毒教主是誰,都無法知道,除非他現身出來,否則卻何處找他去?”他長嘆一聲,又道:“但這終南門下的數百弟子,卻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要犧牲多少人命?須知人命關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貴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又不知想來你就不會就出此話了。”
他語聲逐漸嚴厲,孫敏不禁慚愧得垂下臉去,心中只有自責,卻沒有一絲怪他說話太重之意。因為他們說的話,于情于理,都是無懈可擊的。
劍先生臉色更是沉重。突地張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實玉機道兄與我數十年相交,我豈有對他門下的弟子漠不關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斷然不會忽視人命,何況這還關系著終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長嘆一聲,眼瞼又是一垂。
始終一言未發的妙靈道人,卻突然道:“劍師伯方才說:只有一個和昔年那位前輩異人受過同樣痛苦的人,便可冒難取藥。那么,劍師伯可否將那位前輩異人所受之苦說出來?也許……”
劍先生一擺手,阻止了他的活,臉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緩緩道:“那位前輩異人,內功已臻絕頂,幾成不壞之身。百年來就已名揚天下,只是——”
他長嘆一聲,然后沉聲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為妻,還生下一子。”
孫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卻聽他微一停頓,又緩緩說道:“那位前輩異人,在君山大會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脈之后,就被人尊為天下武林的至尊,江湖上無論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決,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來——”
劍先生在敘說這事時,曾經數度停頓,像是內心情感激動甚巨;又像是這事其中有些話,是他非常難以出口的。但是他終于說了下去:“他的妻子卻假借他的名聲,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傳授的武功,做了許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雖然為了感謝他的深恩,不便與他的夫人為敵;但日子久了,還是無法忍受。那位前輩異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壞殆盡!”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諸人,個個都在凝神靜聽,絲毫沒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風聲簌簌,燈光照得窗紙一片蠟黃。
劍先生略為移動一下,又道:“后來那位前輩異人的妻子,唯恐事發,竟然遠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處,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輩異人心懷愴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尋仇,因為他覺得情感之事,最為不可勉強,傷心之余,就將滿腔愛念,全垂注在他的獨子身上。”
孫敏不禁為之幽幽一嘆,妙靈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惻然之容。似乎那傷心欲絕的老人,攜著他的愛子,此刻正站在他們眼前一樣。
劍先生微微轉過頭來,望著墻角間的一片空白,又沉聲說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將這位前輩異人,詆毀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還有些人,要群結武林高人,去尋那異人復仇。后來那老人的惟一愛子,竟也誤會了他的父親,在一個月明之晚,留書出走,聲言自己不再認這個父親。”
孫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淚珠泛起。
劍先生卻又嘆道:“那位前輩異人,心中已是滿懷愴痛,再加上這個打擊,心志竟然失常,從隱居之處復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都遠遠避開。連一些綠林巨盜,都不愿與之為伍,后來——”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像是掩飾著自己的太多悲痛,又道:“那位前輩異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將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擊死。等到鮮血染到他手上時,他才從混亂之中清醒過來,但是又已鑄成一錯!這金陵三杰,本是義聲頗著的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憤。”
須知世間最慘之事,莫過于被人冤屈而無法伸訴!室中諸人聽了,都覺得心中沉重已極。三心神君面上,更有異樣的感受!
劍先生說下去道:“那位前輩異人,知道事情無法解釋;何況到此時,他還深愛著他那妻子,也不愿解釋。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鮮血起見,他遠遁窮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于是他將自己生平武功,抄錄成集,和一顆費了無數心力才得來,準備給他愛子服用的‘毒龍丸’,以及‘蝕骨圣水’的解藥,都埋入滇邊無量山深之處。他的兒子離開后,遍歷江湖,知道他父親的去處,到底父子情深,連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輩異人,已在萬念俱灰之下,自行運功震破天靈。他的愛子趕到的時候,也就是他臨終的一刻!”
他突然頓住語聲,室中立刻又靜得像墳墓一樣!然后,他長嘆一聲,道:“我不說,你們想也猜出,那位前輩異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滿身罪孽的兒子。在這種情況下,我又怎能違背先父遺命,將那藏寶之地說出來?數十年來,我隱姓埋名,飄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個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間痛苦之人雖多,我卻從來沒有發現任何一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沒有一個人能出聲安慰那極為悲傷的劍先生;更沒有任何一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說出逼著劍先生講明藏寶之處的話來。
但是,云床上突然響動一下,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我有話說——”
眾人不禁大為驚奇,目光轉到床上,孫敏便跑了過去,卻見她那年輕的恩人,正掙扎著要爬起來。
但是他重創初治,雖然內服靈丹,又打通了奇經八脈,然而陰毒的掌力,卻也不是一時半刻之間,可以恢復過來的。
于是他放棄了掙扎,仰臥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卻一動,朗聲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出來?”
伊風微弱地應了一聲。
三心神君心中極快地轉了兩轉,忖道:“他重傷初治,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費我一番手腳。”轉念又忖道:“只是他在這種情況下要說話,必定和此事有關系,莫非……”
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聲說道:“你有什么話,盡說無妨,我們都聽得見的。”
孫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復元,三心神君卻怎地讓他說話呢?”
但也不能說出任何反對的話來,她想到三心神君此舉,必有深意。
妙靈道人不禁緩緩移動腳步,走到床前。
原來,伊風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諸人所說之話,他完全聽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種強烈的希望,使他能夠有氣力說出話來。
只是他雖然聽清了這事的經過,卻仍不知道說話的人,竟是數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萬劍之尊。
他掙扎著微弱地說道:“方才我聽了那位前輩所說之事,的確是慘絕人寰!但那位前輩所說,‘世間無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卻不以為然。”
他此話一出,諸人都微露異容。就連劍先生,也不禁抬起頭來。
他語聲頓了頓,又道:“痛苦的種類,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淺之分,但是,若有兩種性質不同的痛苦,其深淺便無法可比。何況無論任何一種痛苦,若非親自經歷,誰也無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那位前輩的尊人,雖是痛苦絕倫,但若說世間無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卻是未必。那位前輩遍歷天下,沒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為別人的痛苦,前輩未曾親身體會過,又怎能有以和自身曾體會到的痛苦相比呢?”他聲音雖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卻是字字鏘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頷首。孫敏握著她愛女的手,更是聽得出神。
劍先生更是肅然動容,有生以來,還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類似的話。因為很少有人,能將“痛苦”兩字,分忻得如此精辟!
伊風又道:“譬如說:一個普通人,他妻離子散,又受到各種惡勢力的欺凌,甚至可能人家當著他面凌辱他的妻子,這種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輩的尊人者,只是因為他不會武功,當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輩的尊人有同樣的經歷。但是無淪如阿,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卻絕不會稍弱的!”
劍先生目光凝注,仔細地體會著他話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漸漸露出一種別人無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對。
伊風又道:“就以小可來說,小可的妻子,被天爭教主所誘脅,背叛了我,與人淫奔。小可本有極為溫暖的家,也被天爭教下所毀。小可雖然心懷怨痛,但又怎能斗得過在江湖上威勢絕倫的天爭教?”
三心神君雙眉一皺。伊風又接著道:“不但如此,天爭教主更非見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才偽裝死去,躲過天爭教的追緝。拋去了一切應得之物,連復仇的希望都沒有!依前輩看來,這種痛苦又如何?”
說到后來,他微弱的語聲里,已是滿腔悲怨!
孫敏想不到這年輕人,竟也受過這么深的痛苦。妙靈道人走前一步,問道:“閣下可就是武林中人稱‘鐵戟溫侯’的呂大俠?”
伊風微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不錯,小可以前就是呂南人,但呂南人現在已經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奪妻之恥,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卻怒道:“天爭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
孫敏心念一動,突然道:“天爭教,天毒教,莫非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連嗎?”
劍先生始終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來,在丹房中踱了兩步,眉頭竟已深皺,像是在考慮著什么重大的決定一樣。
此時若有更鼓,該已過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來,像是蒼天在聽了這么多悲傷的事后,也不禁落淚。
妙靈道人移目窗前,低聲道:“今夜不知又死去幾人!”
劍先生突地一轉身,身形移到床前,望著伊風厲聲道:“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氣,幫助你打通‘督’‘任’兩脈,但是我先天之氣,易發難收,一個不好,你便極可能被我震傷內腑,無救而死。如果你‘督’‘任’兩脈打通,不但傷勢立治,功力也可增過幾倍,復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愿以自已的性命,來博取這些勇氣?”
伊風慘然笑道:“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說老前輩這等成功希望極大之事,就是大海尋針,只要復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試。前輩不必再問,只管動手就是。此舉若成,小可來日肝腦涂地,必報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絕不會有任何怨言的。”
劍先生嘆道:“看來世上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畢竟還有不少!”
他轉過話題,向妙靈道:“藏藥之處,在無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脈可通,明日上路,但也決非三五日中,可以趕得回來的。而且先父藏寶之處,還有什么險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達成心愿,還在未可知之數哩!”
他此言一出,無異已說明愿以藏寶之處,告訴伊風。
孫敏不禁代這年輕人歡喜。伊風自己,更是不相信這種絕世奇緣,會這么輕易地落在自己身上。兩眼之中,淚光瑩然,但已非悲痛之淚了。
妙靈道人卻突地朝劍先生“噗”地跪了下去,沉聲道:“小侄無能,以至終南蒙此慘變!劍師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盡;至于能否成功,卻是天命。小侄只有……”他哽咽著,竟再也說不下去。
三心神君卻沉吟著道:“這‘蝕骨圣水’之毒,我雖無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護心神方’,多保他們幾天活命,還不成問題。只望蒼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順利就好了。”
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來了。
劍先生身形突地一飄,毫未作勢,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此刻我就為他打通‘督’‘任’兩脈。只是此舉太危險,你們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禍。”
孫敏一言不發,走過去橫抱起愛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張,竟輕輕叫了一聲“媽媽!”原來她已經蘇醒過來了。
孫敏不禁狂喜!
妙靈道人悄悄一招手,將他們引到丹房旁邊的一間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門,也跟著走了過去。
斗室中燈光亮起,凌琳橫臥在小床上,孫敏輕輕撫著她的秀發,心中卻不免有些緊張:“萬一劍先生的先天真氣稍一過猛,那呂南人——”她閉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這種奇緣,可說少之又少。因為武林中能練成先天之氣的人,已是絕無僅有;而肯耗去功力,為人家打通這“督”“任”二脈的,更是連聽都沒有聽過了。
三心神君道:“那姓呂的小孩子,倒真的福緣非淺!連我老人家的‘督’‘任’兩脈,都是五十歲以后才通的。這一下他如僥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個好手了。這真可說是因禍而得福了!”
時光漸漸過去,不久天已亮了,雨聲已住,只有檐前滴水聲,仍在輕微地響著。但緊閉著的丹房中,仍沒有任何動靜。
這其中最為焦急的該算妙靈道人了,因為呂南人——伊風的生死,也關系著終南門下數百個弟子的性命。
孫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嘗不暗暗著急?可是又過了一個時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燈油早枯。劍先生和伊風,仍是毫無動靜。
驀地,房門一推,劍先生面帶笑容,緩緩地走了出來……
飄香劍雨 第三回 奇人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