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萼 25、皇差割地使
康王上了返回安陽的驛道,吳央催宗澤返回。
一路快馬加鞭,一路思忖。
原來,空領“河北義兵總管”頭銜的宗澤,即日領兵真定。卻尚未抵達真定,于途中驚悉:十月初六,真定陷落。安撫使李邈被俘,兵馬都鈐劉公諱,力戰而死!李邈被俘后,斡離不,欲使屈服。要他伴食同飲,不管用。又他剃額發,為女真模樣。他干脆剃光頭抗命,就是不屈服。斡離不,見李邈始終高節不屈,命殺之。李邈談笑赴死,面不改色……
——劉公諱,勇哉!李邈,義哉!
宋軍將士,英勇血戰到底者,豈止王稟,豈止種師中,自是不勝枚舉。然而,一將,數將之以命相搏,豈能阻擋窮兵黷武之女真近20萬驍騎?豈能挽救氣數將盡之靖康王朝!?
金軍攻陷軍事重鎮太原、真定后,一路掩殺南下,圍城汴京。
宋軍主力,已經死傷、逃亡大半,所剩僅僅七萬。其中,京都不到三萬。
11月初,金軍陸續兵臨汴京城下,不斷強攻汴梁16座城門。
此時此刻,一直深養于宮內的靖康帝,反而冒出一絲血氣,“帝被甲登城,以御膳賜士卒,易火飯以進,人皆感激流涕。”
感召之下,京都軍民踴躍抗戰,守城將士頑強抵抗。一直反反復復,對抗到潤11月中旬。
初九日,金兵又猛攻善利門和通津門,在護城河上疊橋取道,被姚友仲,用床子九牛弩和石炮擊殺不少。疊橋不成,又架火梯、云梯、洞子。
(洞子,形狀“如峻屋,上銳上闊,人往來其間,節次續之”。最高的洞子有數十丈高,外面用生鐵皮包裹,內里襯濕氈,“矢石灰火皆不能入”。估計后世的自動步槍,也穿不透其厚度。)
宋、金將士,就這樣連日展開對抗戰,特別是23日,一千多宋軍自宣化門沖擊,士氣甚銳。然而,由于宋方缺乏統一指揮,士卒貪功,冒失強渡護城河,及北岸差十余步時,河冰陷裂。驚亂之際,本來逃跑的金兵,又掉頭殺來。
天不助宋!大冷天氣,河冰竟然會發生,不被凍結厚實之意外。
是以,京都兩三萬禁軍,和一些未經訓練而參戰的居民,就這樣因激戰死掉大半,守兵逐漸不支。由于大雪奇寒,守城士兵凍死甚多,活下來的人也被凍得幾近僵仆,手指都幾乎不能持兵器。
靖康帝在禁宮內,光著雙腳跪在地上,祈禱老天開眼放晴。大概是時運已去,靖康帝叫天不應,呼地不靈。“大風自北起,俄大雨雪,連續幾晝夜不止。”而金軍卻耐寒,攻城卻更加頻繁而激烈。
無奈之下,朝廷主和派的聲音,逐漸占了主導地位。宋使、金使,仍在交戰中相互往來,穿梭復命,“驛道盡使臣”。力爭宋、金和戰,成了宋廷之頭等大事。
25日,大宋京都大難的日子——大雪,酷寒,城破!
這日,城南有紅光橫亙,其色如血,至曉不消。金兵乘大寒天氣,猛攻通津門、宣化門。最最關鍵時刻,宋廷使出最后“絕招”。
只見,三五百被“施過法術”的神兵,大開宣化門迎敵。施法人郭京,自己則施妖道、跳大神,聲稱其“六甲正法”可以隱形,不讓軍民上城觀看,以免法術失敗。所以,城內兵士,皆被迫從城樓上防御工事中撤出。
百姓信以為真,圍觀而立等“大捷”者,數千人。鼓噪以助勇者,又數千人。一會兒,這邊叫嚷:“前軍已奪大寨,金營遍插宋旗!”一會兒,那邊又喊:“神兵奪馬千匹,大捷大捷。”
金軍,才不管什么六甲、七甲、八甲,亂七八糟法術,乘此宣化門洞開,城門不及關閉之機,分兩翼疾進,直沖郭京前軍,一掃而盡。所謂“六甲神兵”,或被殺死,或跳入護城河,淹死、凍死。
直接沖進的金軍,或排云梯登城樓,或又施火攻,接踵而上。城下金軍,擺鐵鷂子方陣,開始步攻,鼓噪而行,上下呼應。
各城門將士,因連續日夜鏖戰,終于頂不住,金兵如此猛烈攻勢。守將秦元、王宗濋二軍,各剩數千之眾出逃。守御官吏,也相繼奔逃。迎敵班值無一用命死抗,皆下城遁避。下城士卒,投戈散地,四壁(四向城墻)其他城門守士,也紛紛棄城而下。只有劉延慶守御之北城,多堅守了一天。
然而,守城部將劉延慶,僅有萬余兵力守御北城。遭到十幾萬金軍攻打,終于寡不敵眾。劉延慶及長子劉光國,率余兵突圍,皆死于亂兵。其余遁走守軍,亦處于被追殺中,生死未卜。
遺憾,終是不敵強勁鐵騎。潤11月25日,汴京陷落。
城破,居民皆驚擾,號呼奔走,潰敗的宋將士,不少人怨氣沖天,乘亂劫殺,一路上死人無數,連宋將姚友仲也被亂兵所害。將士、使臣、宦官被害者不可勝數。
傍晚時分,金人又四處縱火,四向城門盡被燒毀,火借風勢,成片的王公大宅和居民宅邸被燒毀,劫掠殺擄,火光亙天,達旦不滅。
當夜,金兵因為天黑,并未進入城中,殺掠搶劫的“主力”皆是自己守城潰兵。
26日,東京百姓,害怕被城外金軍沖入屠戮。一時間,三十萬人,奔赴宣德門請甲自衛。靖康帝倉皇臨城,慰喻百姓。四顧惶恐之際,連他頭上帽子都掉落下來。
百姓怕皇上出走,大哭大喊挽留:“陛下一出,則生民盡遭涂炭矣。”
靖康帝也哭,高呼“寡人在此!寡人不出!”士庶聞罷,一片號慟聲。
靖康帝十分懊悔,自己怎么會相信什么“六甲”之說,真是“屋漏偏逢夜雨”。
事情是這樣,同知樞密院孫傅奏報,據說名叫郭京的龍衛兵小卒,有退兵之法。皇帝急于退兵無策,便同意覲見。郭京大放厥詞,能施六甲法。只要用7777個人,就可以活捉金軍統帥,打退金軍云云。趙桓及孫傅等,對此鬼話,竟然深信不疑。授官,給錢招募六甲兵。郭京招募一批地痞無賴三五百,拼湊成軍。最后,鬧了“六甲兵”加速城破的咄咄怪事,令皇帝啼笑皆非。郭京本人,卻乘機逃之夭夭。
雖然如此,城內子民抗敵情緒依然高昂,將前來議和的金使殺掉。當金兵意欲縱火屠城時,居民百姓“其來如云”,準備進行“巷戰”。金軍于是在城墻上,慌忙修筑防御工事,以防汴京居民將其趕下城去。
遺憾,民眾怎敵鐵騎,自然是不堪一擊。靖康帝怯懦無斷,只得先打發蔣宣及兵士,告諭百姓說,宋、金講和。
12月初二,靖康帝第二次出城,親自向金廷二副帥呈奉降書。與金酋談好條件,被允許回城。其實是金人另有打算,因為要利用他搜刮金銀財寶等等。
百姓們,見雪中御路污泥不堪,紛紛主動運土填路,頃刻而就。大家擔心皇帝被扣留,都揪心不已。當他們遠遠看見,靖康帝返回之車馬黃蓋,無不歡呼喧騰,一路傳報。靖康帝感泣,士庶皆嘆惋流淚。
先前,金將破城,靖康帝怕父上皇趁機向敵人“跪同”,另立山頭。早已派人把太上皇遷入大內。至此,父子二人,皆為籠中之鳥,任誰也飛不出!
城內,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趁火打劫,蔡河、汴河浮尸無數。許多尸體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肉,因為城中缺糧,“市井公然以人肉貨賣”。缺德的宋之奸民和敗兵,勾結外城金人。有的甚至自己剃發,打扮成金兵模樣(女真及其后裔滿清同脈,皆是剃額發打扮),專門沖入皇親大族家,燒殺搶劫,無所不為。
人災又添天災!
閏11月24至27日,老天于汴京內外,連續四個晝夜,俱降特大雪。京都內外,皆大雪紛飛,積雪三尺。臘月初,又連日大雪。
銀裝素裹、白雪皚皚。似乎老天,也為靖康元年之冬,加重施白舉殤。
到了12月22日,天上又降大雪。到了晚上,被洗劫的居民數萬,相聚于相國寺。饑寒啼號,當天就近萬人凍餓而死。
靖康帝獲報,京城內凍死民眾無數。于是下詔,允許軍民斫伐萬歲山之皇家園林樹木為柴薪,用以取暖驅寒。前往斫伐木者,多達十余萬人。樹木,多為軍人強奪。由于人太多,大伙胡砍亂伐,園林中景觀皆被毀壞。亭臺水榭,轟塌之際,壓死不少人。十余萬之眾,互相踐踏至死百余人,相互歐擊至死又數百人。
轉眼正月七日,是晚大雪,金人焚城南備城庫。
十六日,至夜,金人劫神衛營,再焚新宋門里神衛營。
之后,金人四處縱火搶奪女人之余,對城內金銀絲帛、圖書字畫、文物珍寶等大肆擄掠。城內大批的百工藝人、宗室貴族被虜,汴梁冒險南遷避難,卻沒有多少人外逃成功。
熬到25日,老天再降大雪,與城破那日相仿,天氣絕寒。城陷兩月,饑餓而死者日以千計。東京居民取貓、鼠,雜以人肉食之。吃盡鼓皮、馬甲、皮筒以及樹皮草根,“雖士夫豪右之家皆食之。”
金兵進了汴京城,大肆擄掠。宋人一旦不從,金兵“殺人如刈麻”,連“城中貓犬”都被趕盡殺絕,“遺胔(至聲,指尸體)所在枕藉”。
“遺胔”說的是尚存腐肉的遺骸,“枕藉”指尸體縱橫交錯。
城內居民紛紛冒險外逃,出出進進。然而大多逃不出一個死字,光掉入護城河淹死的人就有數萬。于是,絕望之下,居民整家整家出現自縊、跳井、投火的慘狀……
汴京,還是在“和議”的情況下,尚且如是災難深重。
豈止汴京人災又天災!整個中原,何處不災!
靖康之難,豈止京都百姓大難,整個中原,幾家不遭難!?
——哀哉!靖康潑天禍,子民無計災!
康王從磁州回節度府后,對吳央說:斡離不,是對年初放走他,讓他在金廷,成為笑柄,后悔不迭。于是這次,對本王,有了志在必得之念。
五日后,快馬來報,磁州大捷。
然后的月余時間里,不斷傳來汴京壞消息。同時,隔三差五,磁州戰報不斷。自王爺離開磁州后,磁州前后經歷了,十三次大小戰役。雖然勝多敗少,然而宗、岳主力,折損近半。
好在事先綢繆。宗、岳披甲操戈,分別登城指揮戰斗。改進后的神臂弩、投石機等,紛紛射之。粉碎金兵的攻勢后,打開城門,乘勢縱兵追擊。斬敵數百,繳獲大量戰利品。終于,首獲宋軍擊敗金兵,極大地鼓舞了,河朔各地宋軍余兵的斗志。
磁州之捷,也是靖康之難,宋、金對抗戰中的唯一捷報。
遺憾,一隅之勝,無以阻擋京都失陷。
安陽這邊,吳央每日,白天參與訓練護衛兵馬。晚上,與王爺分析討論各種可能出現狀況,及其相應對策。
報,11月21日,靖康帝下詔,不僅同意割讓三鎮,甚至同意畫河為界。
即,將黃河以北的所有宋朝領土,劃歸金國。
詔命,分別派康王、耿南仲和聶昌出使割地。其中,康王除了有皇帝詔命,還外加太上皇手詔,要康王出使金國,割地太原、中山與河間三鎮。
傳報兵說,太上皇手詔,是靖康帝擔心其九弟未必執行,便要求太上皇加碼勸說。
朝廷同意劃河為界,并派使割地,令大宋中原子民憤怒不已。
探子報:潤11月11日,出使割讓河東的耿南仲一行。離汴京才到第一站衛州(汲縣衛輝),就被衛州人驅逐。不僅不讓進城,還把同行的金使王汭給殺了。耿南仲受了驚嚇,趕緊直奔相州府治安陽,與其子耿延禧團聚。再也無法,執行割地使命。
探子再報:潤11月中旬,出使割讓河北的聶昌,就不是被驅逐那么便宜,而是干脆被當地人殺掉。
這令出使金國割三鎮的康王,倍感形勢嚴峻。準備等副使王云,抵達安陽后,再商議前往金國問題。
不料,潤11月中旬,王云一到節度府,未等王爺開口,就張煌賊勢,動輒以“彼強我弱”為辭。言之斡離不,陷真定后,就要求宋廷派遣康王為人質。如果金人見不到康王,就要取太上皇、靖康帝為質。以此迫脅親王趙構,言語毫無臣子之禮。
王爺憤怒之余,問吳央如何是好。吳央勸王爺,稍安勿躁。可讓王云自己先行,王爺隨后再去。王爺同意,遂下逐客令。
王云走后,吳央請求,過三日,再陪王爺啟程。三日后,到了磁州城外附近。吳央建議,走小路,避開眾人,先去拜訪李家老夫人。
在李家,老夫人告訴他們,王云已經被憤怒的磁州人,用亂棍打死。
王爺震驚不小,問老夫人怎么回事?
老夫人說,王云執意割地三鎮,不聽知州宗澤將軍勸說,不知死活,竟然與憤怒民眾抗辯。未等宗澤將軍聞訊趕來,已經被民眾殺了。
老夫人接著建議說,“大王若是也為割地而來,須得三思。望謹慎行事,切勿觸怒民眾。”
吳央連連致謝,表示會勸王爺,斷然不行割地之事。金人無非是,想要借割地議和之名,從而扣押康王。
老夫人說:那就更不能去了。我還聽說,有人見金軍一路秘密于各個路口、渡口,潛伏守候大王呢。請二位今日,先留宿我家,哪都不去。明日待我命心腹家丁,再行打探磁州及其附近動靜,再作決定。
吳央立即表示贊同道“如是,再好不過。老夫人,多有討擾了。在下代王爺,先謝過老夫人。”
王爺無奈,見吳央已經如此說了,只好不再多嘴。于是,二人住下再說。
翌日,剛剛早餐完,鵬舉率百余人,前來接應王爺與吳央。這才知道,老夫人不僅派人打探動靜,同時派人通知宗澤將軍了。吳央本想帶走老夫人,可又擔心路途安全難保,只好按下不表。
康王進了磁州城,宗澤率眾拜謁,并對蜂涌而蔽道百姓大聲說:磁州父老們,這是康王趙構,是我宋朝社稷、宋朝子民的希望之王。王爺說了,他是不會執行朝廷,屈辱的割地詔命的……
未等宗澤說完,鵬舉立于馬背,振臂而高呼:“康王千歲,千歲,千千歲!”從而適時制止了宗澤,繼續說下去。因為,這對王爺不利。
立時,軍民全部響應而高呼:康王千歲!康王千歲!康王千歲……
聲浪翻滾,響徹云霄。鵬舉乘此,趕緊組織騎兵,相擁王爺坐騎離開。王爺騎在馬上,向民眾頻頻揮手致意,向將軍府走去。
吳央心里暗暗叫絕。這,定然是宗澤、鵬舉合計的主意。以民意,徹底斷了康王,出使金國的念頭。
經中原子民這么一折騰,朝廷派出的三路割地使,沒有一路能夠成行。
當然,這并不影響宋、金兩國劃黃河為界。因為皇帝下了詔書,朝廷交割了國書。金人奪走宋朝黃河以北領土,既成事實。
然而,誰也不能否認。宋民反對割地的激烈情緒,充分體現了,宋朝之民心所向。這就是,人民的華夏情,民族心。
康王進了宗澤將軍府,一臉沉重神色。誰也不敢多嘴,都默默地坐著。
良久,王爺打破沉悶道:“你們這么做,我便再也不能前往金國了。這叫我如何是好。抗命不說,金人要不到我為人質,便要取我父上皇、兄皇為人質了。如是,豈不陷我不孝不忠么?”
“王爺,肅王一去不返,今敵又詭辭以致大王,怎么能去?”他十分嚴肅,降低音量繼續道:你說不孝不忠,這話老夫就不愛聽了。你以為,金人要了你為人質,就不會繼續要太上皇、皇上為人質了?
再說,舉我朝太上皇、皇上兩朝之皇家、宗親,皆被重兵圍困京都。唯獨幸存王爺在外,乃我皇室唯一血脈矣。老夫縱然萬死,也不能讓王爺再陷狼窩。萬一形勢再惡變下去,王爺,你肩上扛的,就是我大宋江山、大宋社稷、大宋子民哪!
王爺,孰輕孰重,再明白不過。就算要去拼,要去死,也該我等為國赴死,為皇上、為王爺盡忠。再怎么也不能搭進,王爺去歷險。這是我與岳鵬舉,與吳騎尉,早就達成的一致意見。
是故,我們認為,王爺保存自己,才是大孝大忠,才是大義大勇。所以,我們仨,曾經有約,據吳騎尉說,還要加上梁紅玉。也就是說,我們相約,只要我們四人中,尚有一人活著,就絕對以保衛王爺平安為天職。
是以,王爺若要違背我等此心此情此意,除非,你現在,就把我們都殺了!
天萼 25、皇差割地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