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金主 三九六章 民心所向
芒種之后的第一個丙日就下了一場雨。這場雨正式宣告江南迎來了黃梅天,也就是入霉了。
徐元佐踏著青石板小路,獨自撐著傘,走進徐家在天馬山的別院。從他穩健的步伐中,看不到一絲慌亂,反倒是為他開門的下人面色慘白,明顯在驚惶之中。
徐誠站在廊檐下等了徐元佐許久,見他來了,連忙迎了上來:“老爺等你許久了。”他不等徐元佐說話,又道:“城里如何了?”
徐元佐這時才道:“官差還未能進城。”
徐誠松了口氣。
徐元佐道:“不過二叔和三叔還是不可能逃過此劫。他們躲得越久,以后路上吃的苦頭就越大。”
徐誠面不改色,口氣頗有些冷淡,道:“二位少爺想必自有計較。”
徐元佐不知道徐階對于二兒子和小兒子的感情到底是怎樣的狀態。在他看來頗有些缺乏父愛。從常人情理而言,父親是不會討厭兒子的。可現在看起來,徐階并不打算出手展現一下護犢之情。
“放心吧,義父坐鎮宅中,大事是不會有的。”徐元佐道:“何況如今松江群情激憤,官差到底能不能進城都是問題。”
徐誠領著徐元佐在冷寂的園中穿行,很快就來到了一座精舍前。門前站著兩個侍女,見了徐元佐深深福身。
徐誠示意徐元佐進去,欲言又止。
徐元佐整了整衣衫,方才踏步而入。
徐階坐在太師椅上,看上去有些疲倦。碰到這種事,任誰都不會輕松。他完全可以推動朝中人脈對高拱的打擊報復進行反制,也可以動用士林的力量在輿論上對高拱進行反擊,但是他并沒有選擇對抗。這或許是古老智慧,但是在徐元佐看來卻有些太過“智慧”。
如今只是抓了徐階兩個兒子,而在另一個劇本里,徐階子、侄、孫輩遭到牽連的有十余人,甚至連松江宅第都被“百姓”圍攻。不得不遷回浙江老家。相比萬歷年間的“民抄董宦”,恐怕還要更加激烈些。
徐元佐并不能揣摩徐階的“智慧”。某些人做出了讓人不能理解的事,是因為這些人思維回路與眾不同。而與眾不同有兩種,一種是高明得令常人難以理解。一種是常人對他而言都高明得難以理解。
徐階的歷史地位和社會身份已經證明他屬于前者。
“大父。”徐元佐上前行禮。
徐階抬了抬手指:“坐。”
徐元佐挨邊坐下,道:“京城那邊送來消息。春哥前日已經登船了。”
徐階微微點了點頭。
徐元佐又道:“蔡國熙調動的人馬并刑部官差還在城外,府縣正堂官正勉力安撫百姓,不叫產生民亂。”
徐階微微閉目:“非我所樂見。”
徐元佐沉默了。
在新科進士們的努力下,在徐元春超水平發揮下,隆慶赦免了徐璠的罪責,但是下部議的時候,文官仍舊堅持要奪去官身。這當然也是“恩自上出”的常規手段,好叫皇帝駁回部議,顯示天恩浩蕩。不過隆慶帝這回不知道怎么想的,批準了閣部的意見。只赦免了徐璠的罪責,奪了官身,貶為庶民。
至于徐琨徐瑛兩兄弟,據說民憤極大,以至于仍舊判了發配邊疆。
有了判決,自然要執行。朝廷的官差來到松江之后,卻發現事情有些不一樣。松江府百姓一致站在了徐家一邊,聽說是來捉拿徐氏的官差,店鋪不肯賣給他們食物,旅舍不肯接納他們投宿。到了郡城,甚至有上千百姓齊聚城門,靜默站立,一不讓道二不發聲。就是堵著城門不讓官差進去。
這些外地官差本來就是“上使”,還有錦衣衛撐腰。蔡國熙就近調動了衛所和巡檢司——作為兵備道他也掌握了有限的武力。若是別的地方,百姓被這么一恐嚇,恐怕早就鳥雀散了。可是在這里,百姓卻不肯散去,擺出一副對抗天兵到底的姿態。
官差沒有耐心。動人,于是非暴力的對抗變成了暴力對抗。數千百姓用磚頭、木棍、農具圍攻了官差。官差雖然口里喊著“造反”,但是終究不敢拔刀殺人——他們可不想跟這些刁民同歸于盡,何況法不責眾,自己真被打死也無處喊冤。
還是鄭大令趕到,方才將被圍攻的官差們解救出來,如今兩方在城外對峙。百姓要官差回報上峰:徐家是被奸人陷害;官差則很無奈:自己只是執行者,就算要上報民情,那也是御史的事。何況這一來一回起碼一個半月,退一步就是瀆職,進又進不去,只能干耗著。
徐階打破沉默:“你覺得是否該讓他們進城?”
“小子看高新鄭其實當不了幾天首輔,人去政息乃是常情。張相繼任首輔之后,肯定也是要為大父反正的。”徐元佐在這件事上并沒有摻入絲毫個人感情。眼下這種情節,讓他隱約有種看家斗劇的感覺,而他的家斗層面遠高于婆媳紛爭或是妻妾爭寵。
可以說徐元佐成功的基礎就在于他姓徐,是徐氏宗親,是徐璠的義子,是徐階認可的徐家晚輩。如果他在這事上推波助瀾,被徐階知曉,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會化為烏有。而刻意的迎合,也會讓人精似的徐階感知到此地無銀的心虛。
最好的辦法就是客觀,大氣。從大局著眼,保大棄小。相比徐氏在松江的根底基業,兩個兒子作為棄子也不算過分。在另一個劇本中,徐階付出的代價可不止兩個兒子充軍,還有自我流放呢!
徐階輕嘆一口氣:“這個先例其實不好。”
徐元佐轉了轉,明白徐階的意思:以民抗官,也可以視作以下犯上,是正統衛道士所不能接受的變亂。
“然則也是民智開化,人心所向。”徐元佐道。
徐階沒有表示反對,一雙濁目仿佛洞穿了時空的界限,緩緩道:“天地翻覆啊。”()
大明金主 三九六章 民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