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謀生手冊 第八一二章 虛張聲勢
當汪孚林從劉府出來時,天色已經很不早了。
見慣了朝中高官大佬,甚至還和張宏這種司禮監第二號人物打過交道,汪孚林如今再見這種二品大員,心里已經不大容易發怵了,而是會把對方放在一個比較得體的位子來打交道。所以,他很明白,今天之所以能說動劉應節,不是因為自己的口才有多出眾,而是因為劉應節自己也不甘心就此走人。說到底,這些個辛辛苦苦才爬到六部尚書高位的官員,哪個不是沒有自己的堅持,哪個情愿就這樣去位?
他今天出門,只帶了個王思明,這會兒明明知道金寶應該去了沈家,送了回音回來,可他就是不想這樣回去。換言之,他這會兒心情很不好,事實上,自從當初葉青龍緊急進京,送來了關于張居正父親張文明身體情況不樂觀的隱秘消息之后,他其實就一直在走鋼絲,費了千辛萬苦干掉游七,坑了王崇古和張四維,全都是圍繞這件事做鋪墊,為的就是別讓家族整個掉到巨坑里頭去。可現如今,內閣里張四維還是三輔,他卻已經沒有汪道昆了。
汪道昆固然是說,這一回鄉,就能給他一個盡情騰挪的空間,可是,在這偌大的京城里,沒了譚綸,沒了汪道昆,他一個區區掌道御史又算什么?現在借了張居正的勢,那可是要還的!
如果不是因為結上了張四維這種要命的仇家,不把人拉下馬甚至準què地說整死了就不可能放松,他干嘛要在京城這趟渾水里來來回回地走?他大可拍拍屁股回鄉,當自己的富商去!
汪孚林在前頭騎著馬漫無目的四處亂晃,王思明策馬跟在后頭,心情也有些復雜。平心而論,他還是更喜歡汪孚林在廣東當巡按御史那會兒,至少氣氛沒這么壓抑,哪怕是最忙最折騰的那段時間,也不像現在這樣,老是死氣沉沉。可他才多少見識,哪里知道該怎么勸,好幾次都已經趕上去只落后半步,可到了嘴邊的話卻一點都說不出來。于是,全都有些心事的主仆二人絲毫沒注yì到,他們走的街道上漸jiàn已經看不見行人。
要知道,這可是在京師,夜禁都還沒到點呢,偌大的主路上怎么會突然就沒了人?
于是,當汪孚林聽到幾聲厲喝,回魂勒馬的時候,他就發現身邊冒出了好些身穿便裝卻依舊難掩凌厲之氣的漢子。只見人人佩刀,還有人已經把手按在了刀柄上,要不是他如今閱歷豐富,否則第一眼看到,恐怕就得一嗓子來一聲有刺客!好在他在京城前前后后七七八八呆了也有小兩年,從這幫人的做派中就隱隱有了猜測,不等人家繼續問,他便拱了拱手道:“下官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校尉們可是在此公干?”
如今掌管東廠的是馮保,掌管錦衣衛的是劉守有,后者在馮保和張居正面前全都是和孫子似的,在外卻是頗有威勢,但是,這年頭的錦衣衛和東廠畢竟也就是主要在平民百姓身上抖威風,在文官們面前素來還是比較克制。更何況,汪小官人如今可不是無名之輩!
所以,聽到他報名,幾個便衣壯漢立時四散開來,而為首一人則是上前唱了個大喏,隨即客客氣氣地開口說道:“汪掌道,對不住了,有貴人正在前頭逛,您若是方biàn的話,不妨繞個道?”
“方biàn,自然方biàn。”汪孚林現如今是聽到貴人兩個字就覺得頭疼,想當初武清伯家二公子李文貴不就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勛戚貴人?更何況,就算武清伯李偉本人,那也動用不了錦衣衛和東廠,他壓根不想去猜自己可能碰到的人,立時調轉馬頭,招呼了王思明立刻就走。
然而,那便衣百戶倒是松了一口氣,奈何背后不遠處一家店里,一身老仆打扮的張宏已經伺候著潞王朱翊镠出來了。張宏遠遠看著汪家主仆二人離開的背影,倒不至于立時三刻就能把人認出來,可架不住潞王今天一路出來就沒怎么見著閑人,只見了那些猜到他要進哪些店,就提早被東廠和錦衣衛中人三言兩語給唬住的店主。因此,瞅著那騎馬離開的背影,朱翊镠立刻叫道:“那兩個走了的是誰?快,快給我攔回來!”
張宏微微一愣,見幾個便衣校尉瞅了他一眼,發現他沒什么表示,立刻過去呼喝,不一會兒就攔下了兩騎人,他正待說點對朱翊镠說些什么,卻只見不遠處,今天帶隊的一個錦衣衛百戶一溜煙跑了過來,行過禮后就小心翼翼地說道:“潞王千歲,張公公,剛剛那兩位是都察院廣東道掌道御史汪孚林,還有他的伴當。這要是讓他知道了殿下今日出來……”
汪孚林?這么巧?
張宏怎么會不知道,自己就是借用今天帶著朱翊镠出來閑逛的功夫,把錦衣衛和東廠的眼線給調用了大部分,這才得以讓張豐再次和汪孚林攤開來仔仔細細說了說某些事情,可他沒想到朱翊镠竟然精神這么好,這都快天黑了還沒法把人哄回宮去,再這么下去,他和馮保就得吃大掛落了!他甚至已經打定主意,在李太后面前吹吹風,省得回頭這位潞王一而再再而三想溜出宮來,誰知道又撞上了汪孚林!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朱翊镠竟是搶著說道:“就是那個獻平寇志的?我要見見!他還有什么別的好書,我讓保母念給我聽!對了,千萬別對他說我是誰!”
張宏聞言簡直哭笑不得。汪孚林又不是不認得他,一看到他在此,還能猜不出小祖宗您是誰?
被人押解似的帶過來的汪孚林騎在馬上,看到張宏穿得和個富家老仆似的,頓時苦了個臉,一下子就意識到其身邊那個孩子是誰——畢竟,萬歷皇帝他是見過的,斷然不會認錯。猜到那個興致盎然打量著他的,應當是萬歷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潞王朱翊镠,他就在心里為自己默哀了一下,隨即認命地跳下馬走上前去,卻是直接長揖道:“二公子,張公公。”
反正不是在正式場合,他就免稱一聲潞王殿下,直接混過去,還能免去一跪!
“你竟然認識我!”朱翊镠當然不傻,一下子跳了起來。自己總共就兄弟兩個,這排行都被人家叫出來了,萬一這位聽說很厲害的御史直接上書,他不得被母后抽死?可正當他一把拽住張宏的袖子,期冀于借著張宏的勢恐xià汪孚林別把事情說出去時,汪孚林又不緊不慢開了腔。
“二公子,這太陽都已經落山了,您怎么還在外間亂逛不回去?既然被我看見了,恕我不能當成沒看見,只能上書勸諫了!”
“別!”
朱翊镠沒想到汪孚林竟然這么直截了當,大叫一聲的同時,一張臉頓時耷拉了下來。可正當他琢磨著拿出什么好東西來堵住汪孚林的嘴,一旁的張宏就輕咳一聲道,“殿下,老奴去勸勸汪侍御,您收拾一下,咱們回宮吧。”
有人肯出面幫自己圓場,朱翊镠自然如釋重負,可還是忍不住有些氣鼓鼓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這才轉身去上了馬車。而張宏擺手讓左右去護持了馬車,這才似笑非笑地看著汪孚林說:“汪侍御這是要將咱家的軍?”
汪孚林見四周沒有別人,這才笑道:“這么晚了,難道張公公就沒有為了潞王殿下不肯回宮而心急?我哪里就這么閑,在這節骨眼上書提這種事?”
張宏也不過試探性地一問,對這樣的回答自然很滿意。自忖該說的話,張豐應該都帶到了,這會兒畢竟人多眼雜,不適合談事,他就贊許地點了點頭。
而看到這老太監轉身要走,汪孚林突然生出了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連忙出聲叫道:“張公公!”
張宏本來就只挪動了一下腳,這會兒立刻就停住了。看到汪孚林眉頭微蹙,似乎有些掙扎,他就主洞問道:“汪侍御還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是不能讓張豐轉達的?而且,今天汪孚林撞見自己應是巧合,難不成是后來又遇到了什么事,要求著自己?
汪孚林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張公公,連續三日,總共四個人上書彈劾元輔,想來震怒的除了元輔和馮公公,還有皇上,內廷說不定已經有人建言用廷杖了。可國朝初年,洪武之后的永樂洪熙宣德三朝,什么時候用過廷杖?而如今風氣,臣子受了廷杖反以為榮,天xià傳其直聲,傷的是大臣臉面,還是皇家臉面?固然如今因為皇上還未親政,萬一真有此事,日后也要算在元輔頭上,可畢竟真正傷的是皇上的英明。”
張宏這幾日在宮中冷眼旁觀,何嘗不知道馮保正挑唆了李太后和萬歷皇帝,明日便要在午門廷杖四人?他沒想到汪孚林看似是張居正的心腹,卻會對自己如此建言,心中一時又對其多了幾分認同。然而,此事即便是讓他這個司禮監排名第二的秉筆去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一個不好又要觸怒了馮保,更得罪了張居正,而且萬歷皇帝似乎也想要借此露一露威風,值得他花大力氣嗎?
見張宏分明有些猶豫,汪孚林輕輕吸了一口氣,趁熱打鐵地說道:“實話實說,我早就因此建言過元輔,元輔似已有所思量。張公公何妨去試探一二?”
如果張居正也是這么想的……倒是可以試一試……可是,張居正要這么想,馮保會不知道?
張宏心里如是盤算,卻是呵呵笑了起來,隨即也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略一點頭便轉身離去。
統共兩個人交談不過幾句,在外人看來,仿佛便是張宏幫著潞王朱翊镠說話,讓汪孚林別管這趟閑事,汪孚林扛不住這排名第二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最終服軟,兩邊分道揚鑣,僅此而已。可是,當張宏平平安安把朱翊镠送了回宮,先回司禮監,從馮保口中得知廷杖的決意并無變化,他立刻派了個人快馬直奔張府,借著送本奏疏的名義,得到了張居正的回音之后,他登時臉色變了。
張居正的意思分明是和汪孚林一樣,言道是為了自己奪情,卻要天子動廷杖,實在是太傷國體,可馮保竟好似絲毫沒這意思!
難不成,此事兩人就沒達成一致?又或者是馮保明知道張居正的心意,卻故意安排了這一出?這是什么意思?
張宏比馮保年紀更大,當年喜怒無常的嘉靖皇帝還在時,他便在司禮監,因此仔仔細細一琢磨,他便隱約明白了馮保的心態,當即哂然一笑。然而,休說他今后還有用得著汪孚林的地方,就是張居正透出了這么一重意思,他也不吝插手攪亂一下這局勢。最重要的是,能讓小皇帝真正駁一回馮保,這才是最重要的。于是,趁著宮門還沒下千兩,他立刻進了乾清宮,先去給慈圣李太后請了安,隨即就悄悄見了萬歷皇帝。
這一番出宮,他自然不僅僅是只陪著潞王朱翊镠四處閑逛,卻也給朱翊鈞帶了些不犯禁的新鮮玩意。等到支開剛剛從更鼓房回來的干兒子張鯨和張誠,他單獨和萬歷皇帝說了一刻鐘的話。一刻鐘后,當他離開乾清宮后不久,朱翊鈞就睡下了。
夜半時分,朱翊鈞卻一下子坐起身來,使勁敲了敲床板,隨即一骨碌下了床來,卻是出聲叫道:“來人,快來人!”
當李太后被驚醒之后,自是又驚又怒,立刻吩咐人去查看。不多時,卻有人帶著萬歷皇帝匆匆過來,不等她開口就跪稟道:“老娘娘,皇上說是夢到先帝了!”
朱翊鈞雖是李太后親生,可從小跟的是保母,是大伴,是眾多內侍伴當,和母親一貫是敬畏多于親近。可今天張宏對他說的話,他卻覺得非常有道理,這會兒平生第一次拿著已故的父親當借口,雖說他心里撲通撲通直跳,被帶到李太后跟前時,卻還是鼓足了勇氣叫了一聲娘。
這半夜三更的,陡然之間聽到這么一個理由,李太后先是覺得荒唐,可聽到這一聲娘之后,她登時愣住了。眼神復雜地盯著嫡親長子看了好一會兒,她最終沉聲說道:“都出去,我和皇帝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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