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一日看盡前陵碑
陳長生在石碑上看到的二十八個字,合起來便是一首詩。
“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檐,淡荷叢一段秋光,卷香風十里珠簾。”
這首詩是兩千年前,道門之主入天書陵觀碑時寫下的。天書陵里的第一座天書碑名為照晴,也正是由此而來。
陳長生用的解碑方法,是取碑文片段而自成其義。
這種解碑方法其實很簡單,很原始。
無數年前,天書落在大陸上,依然懵懂的先民們,終于戰勝了自己的畏怯,小心翼翼來到這座石碑前。
第一個看懂這座石碑的那位先民,用的也是類似的方法,只不過他看到的可能是一幅簡單的圖畫。那幅圖畫,可以是牛,可以是羊,也可以是龍。然后,有人在天書碑上看到了更復雜的圖畫,有數字,有更多的信息,于是,有了文字。
這種方法也最干凈,因為沒有任何多余的雜念附于其上。
先民們最開始的時候,肯定不會認為這些奇怪的石頭上隱藏著什么迷團需要破解,不會認為那些線條里面有什么真元流動。
就像他以前和茍寒食討論過的那樣。
兩千年前的道門之主,在這座天書碑上看到的是一首詩,他以為那首詩是一道題目。其后無數年間,無數修道者,都曾經想從那首詩里尋找到真正的答案,卻始終一無所獲。
陳長生今日也看到了這首詩,但并不意味他與兩千年前的那位絕世強者,用的是完全相同的解碑方法。因為他不認為那首詩是題目,他認為那就是天書碑想說的話。
天光晦暗不同,線條或顯或隱,無比繁復的線條,可以顯現出無數個字。
這些字可以組合成無數可能,可以是一首詩,也可以是一篇大賦。
石碑無言,自成文章。
他在這座石碑前坐了二十余日,不知看出了多少個字。他現在隨時可以從那些線條里找到無數篇已然存在于人世間的詩詞曲賦。但他很清醒地認識到,那些詩詞曲賦本來就在天書碑的碑文里。
觀碑者只需要找到,看到,懂得,不需要別的多余的想法。
世間萬種解碑法,無論取意取形還是取勢,都是對碑文信息的破解、學習、模仿。
但天書碑從來沒有等著誰來破解、學習、模仿。
天書碑一直在等著有人來理解自己。
陳長生試圖證明這一點,最終天書陵證明他的理解是正確的。
于是,他便解開了自己的第一座天書碑,然后看到了第二座天書碑。
郁郁蔥蔥的樹林深處,廬中有碑,碑旁也刻著一首詩,乃某位大學者所題,詩名貫云石。
第二座天書碑,便是貫云碑。
碑廬外圍坐著二十余人,那些人看著廬下一座顯得有些扁寬的石碑,有的人皺眉苦思,有的人喃喃自言自語。
陳長生走到廬前,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那位叫葉小漣的圣女峰小師妹聽著腳步聲抬頭望去,見來人是他,不由怔住。
有人也發現了陳長生的到來,如她一般怔住。這些天來,天書陵觀碑的人們早已經習慣,會在照晴碑廬外看到陳長生的身影,今日忽然看到他出現在貫云碑前,竟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下一刻,眾人才明白,原來陳長生終于解開了第一座天書碑。
碑廬外的人群隱隱有些騷動,然后響起了些嘲諷的議論。
“到現在才能解開第一座碑,有什么好得意的?”
“不錯。我一直以為自己明悟經義的資質不佳,如今看來,至少還是要比某人強些。”
陳長生沒有得意。只不過他的出現,給碑廬外的人們帶來了一種莫名的壓力。就像本來一直成績極好的學生,忽然間在某一科上落在了倒數第一名,那些后半段的學生們幸災樂禍了好些天,忽然間發現,那名學生竟慢慢追了上來,如何能夠不緊張?
尤其是想著前些天對他的嘲笑,有些人難免有些慌。
為了化解這種壓力,把慌亂的情緒抹掉,那么,更加過份的嘲笑理所當然地出現了。
陳長生沒有理會這些議論,繼續向前走去,走進碑廬,來到那座貫云碑前,抬起右手。
碑廬外響起一片驚呼。
陳長生解開了照晴碑,這個消息像風一般,極其迅速地傳出天書陵,傳進京都各座府邸里,也傳進了皇宮與離宮。
聽到這個消息,有人終于松了口氣,比如主教大人梅里砂,郡王府里響起陳留王愉快的笑聲,莫雨握著筆正在蘸朱砂,聽著下屬的回報,微微怔住,然后微嘲說道:“這時候才解開第一座碑,還能有什么前途?”
數名天道院學生在酒樓里聚宴,酒至酣處,自然難免說起天書陵解碑,正在嘲笑陳長生和國教學院的時候,收到了這個消息,席間頓時安靜,片刻后,一名學生嘲笑說道:“以這個速度,陳長生今年能不能看懂第二座天書碑還是問題,莊師兄前天便已經到了第三座碑前,如何能相提并論?”
另一名學生感嘆說道:“還是茍寒食可怕,能排進十年里的前三了吧?”
先前那名學生聽到茍寒食的名字,沉默片刻后說道:“如果他能保持現在的解碑速度,只怕要排進百年榜。”
便在這時,一名天道院同窗匆匆奔到樓上,滿臉汗水都掩不住驚惶的神情,聲音顫抖說道:“陳長生……剛剛解開了第二座碑。”
這數名天道院學生聞言大驚,急急站起身來,竟把桌上的酒菜撞翻了好幾盤。
他們看著那名同窗,不可思議地連聲詢問。
“什么!”
“這怎么可能!”
“他不是才解開第一座碑,怎么可能馬上就解開了第二座?”
沒有人回答他們的問題。
酒樓里頓時變得一片死寂。
天書陵前陵十七座碑,第三座碑名為折桂。與貫云碑相比,這里的碑廬四周的人要少了很多。除了數名舊年的觀碑者,參加過今年大朝試的只有圣女峰那位師姐、摘星學院一人、鐘會和莊換羽,再就是草屋里的四個家伙。要知道天書碑越到后面越難解,他們入陵不過二十余日,便來到了第三座石碑前,已經可以說是非常了不起。
看到陳長生出現,人們很震驚,因為清晨的時候,他們明明還看著他在第一座碑廬外,這豈不是說,他只用了半日時間,便連續解開了兩座碑?唐三十六直接從地面彈了起來,走到他身前瞪圓雙眼說道:“我說你這是怎么搞的?”
看著有些惡形惡狀,實際上他看著陳長生的眼神里全是驚喜。
陳長生不知如何解釋。
折袖的臉上依然一片漠然,眼神卻隱隱變得灼熱起來,問道:“總要有個道理。”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天書,首先應該是書。”
聽到這句話,碑廬外有些人若有所思,莊換羽則是冷哼一聲。
陳長生對唐三十六說道:“我先走了。”
“你這就要回去?也對,好好歇一下。”
唐三十六下意識里說道,在他想來,陳長生用了半日時間便解開了兩座天書碑,必然心神損耗極大,確實應該回草屋休息靜神。
陳長生怔了怔,指著碑廬說道:“我是說去那里。”
唐三十六呆住了,怔怔地看著他走到石碑前,伸手落下。
看著這幕畫面,莊換羽臉色驟變。
坐在廬畔一直沉默不語的鐘會,更是臉色變得蒼白無比。
第四座天書碑,名為引江碑,這座碑剛好在一處斷崖邊,地勢有些險要。
這座碑廬前的人不少,去年進入大朝試三甲,從而進入天書陵觀碑,然后一直沒有離開的人,基本上都在這里。
七間坐在碑廬最外面,瘦弱的身體在崖畔被風吹著,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陳長生有些意外,這個離山劍宗的小師弟居然比關飛白和梁半湖解碑的速度更快。
當然,更意外的還是七間和場間的人們。
看到他走到七間身旁坐下,人們的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
與前三座天書碑相比,引江碑上的碑文要變得簡單了些,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說碑面上那些線條依然繁復,但隱隱間似乎已經有了某種規律。有規律,對觀碑者而言不見得是好事,因為心神反而容易受到擾亂,或者是束縛。
陳長生與七間說了兩句話后,把目光投向石碑,開始認真地觀察。
“當年你我走到引江碑前,用了多少天?”
離宮空曠的大殿里,回蕩著圣堂大主教的聲音。他看著那數十座前賢的雕像,神情有些惘然,眼中還殘留著一些震驚。
同樣是國教六巨頭之一,另一位圣堂大主教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沉默片刻后說道:“雖然前陵碑易解,但這未免也太快了些。”
或者在有些人看來,陳長生用了二十余天才走到了第四座天書碑前,但像他們這樣的國教大人物,自然知道不應該這樣算。從開始解碑到現在,陳長生只用了半天的時間,那么就是半天。
“修行一年至通幽,觀碑半日見引江……不愧教宗大人看重的孩子。”
像這樣的談話,在京都各處發生著,如此方能化解陳長生帶來的震驚。
當陳長生不再像前面那般,直接解碑而過,而是在引江碑前坐下的消息傳來時,有很多人同時松了口氣。那些人對陳長生并沒有敵意,比如陳留王和辛教士,只不過他們覺得這一切太過不真實,此時陳長生停下了前進的腳步,反而讓他們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有了實感。茍寒食這些日子在天書陵里的表現,已經震動了整座京都,陳長生今日的表現更是令人瞠目結舌,如果他還要繼續,誰能頂得住?
然而就像常說的那樣,現實往往比想象更加不可思議,沒有過多長時間,京都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一個消息。
陳長生從崖畔站起來了。
陳長生走進了碑廬。
陳長生解開了引江碑。
緊接著,陳長生解開了第五座天書碑——雞語碑。
陳長生到了第六座天書碑前。
這座碑叫東亭碑。
去年大朝試的首榜首名,神國三律梁笑曉,這數月時間,一直試圖解開這座碑。
當他看到陳長生的身影時,冷傲的神情頓時消失無蹤,只剩下震驚與強烈的不解。
陳長生向他點頭致意,腳下卻未作停留。
第七座天書碑前,只有茍寒食一個人。
他正在望著遠山,聽到腳步聲,回頭才發現竟是陳長生來了,不由微微挑眉。
陳長生走到茍寒食身旁。
茍寒食沉默片刻后說道:“了不起。”
陳長生不知該說些什么,所以沒有說。
看著他,茍寒食感慨漸生,說道:“我第一次覺得,你有可能成為師兄的對手。”
他的師兄是秋山君,哪怕直到此時,他還是只認為陳長生有這種可能。
陳長生沉默片刻,說道:“解碑方法還是有問題,只是時間來不及了,只能先走走看。”
茍寒食嘆道:“先走走看?如果讓別人聽見這四個字,除了羞惱,還能有什么情緒?”
陳長生看了眼石碑,說道:“我準備走了。”
茍寒食沒有像唐三十六那樣誤會,看著他說道:“看來你決定要去周園。”
陳長生想了想,說道:“先走走看。”
依然是這四個字。
天書陵對很多觀碑者來說,想要向前一步,都難如登天。
對今日的他來說,卻仿佛只是隨意走走。
第八座天書碑前有兩個人。
他見過這兩個人,前些天,這兩個人曾經專門去照晴碑廬前看過他,說過一些話。
當天晚上,唐三十六便把這兩個人的姓名來歷告訴了他。
看到陳長生,那兩個人像看見了魔君一般,滿臉震驚。
陳長生向碑廬里走去,忽然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他們問道:“你們就是郭恩和木怒?”
那天在碑廬前,他們曾經問過他:“你就是陳長生?”
陳長生畢竟不是賣包子的小姑娘,而是個正值青春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全無脾氣。
所以在離開之前,他也問了一句話。
在碑廬四周繚繞的清風里,郭恩與木怒的臉無比通紅,一片潮熱。
來到第十一座天書碑前,終于清靜,廬外不遠處有條清澈的小溪,水聲淙淙很是好聽。
以陳長生的修為境界,并不知道數名天書陵碑侍正在遠處注視著自己。
紀晉的臉色極為難看,那夜為了幫助鐘會破境解碑,他的損耗極大,很難恢復。
年光看著陳長生向溪邊走去,沉默不語,心情極為復雜。
國教吩咐他在天書陵里照拂陳長生,他沒有做什么,因為無論之前還是今日,都用不著他做什么。
很多年前,他是宗祀所重點培養的學生,卻被國教學院里的那幫天才們壓制的艱于呼吸,最后萬念俱灰,才決意入天書陵為碑侍,今日看到陳長生連解十座天書碑,他很自然地想到當年國教學院的那些故人,按道理來說,他應該有些惱怒才對,但不知為何,他竟有些欣慰。就像十余年前,他知道國教學院里那些曾經壓制的自己無法喘息的天才們盡數被殺死之后并沒有覺得高興,反而有些傷感。
一名碑侍說道:“他是十年來最快的,甚至比王破和肖張當年都要快。”
年光沉默片刻后說道:“不是都要快,而是快很多,快到驚世駭俗。”
陳長生走到溪畔,洗了把臉,覺得清爽了些,然后繼續解碑。
看著碑廬清風再起,碑侍們沉默無語。
天書陵里現在自然還有很多人比陳長生走的更遠,不要說像荀梅那樣的觀碑者,傳聞第七陵里都還有觀碑數百年的修道者。
但……陳長生只用了一天時間。
紀晉回想當年,自己來到第十一座碑時,用了整整七年時間,一時間不禁有些恍惚,對自己的修道生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神識振蕩不安,前些天損耗造成的傷勢暗中發作,扶著身邊一棵老樹,搖晃欲倒,泫然欲泣。
年光等人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因為他們也還沉浸在震撼之中。
“如果他不是姓周,我真要懷疑是不是那人的后代……”
晚霞滿天,他終于感到了一絲疲憊。
他向遠處望去,只見暮色中的京都無比壯麗。
他靜靜地站了會兒,然后轉身,迎著夕陽,走進了碑廬。
天書陵前陵一共只有十七座碑,這是最后一座。
前有周獨夫,今有陳長生。
一日看盡前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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