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皇帝 第六百五十九節 【南巡】(3)
得到天子的鼓勵,文禁的膽子也變得大了許多,思路瞬間也開闊了起來。
作為丞相史,文禁雖然地位不高,但接觸到的信息和知識,甚至比地方郡國的兩千石還要多。
這國朝典故、故事,漢家政策法律詔命,文禁早已爛熟于心,甚至能倒背如流。
如今,這些知識清晰的出現在文禁的腦海中,他只是略略一回憶,就將漢室立國至今,歷代天子頒布的有關馬政的律令和訓令以及漢律中的種種律令,全部整理到了一起。
他微微恭身,大著膽子,將他心中的解決之道,說出來:“陛下若欲令民多養馬,以臣愚見,或可法假田之法,假馬于官民吏員……”
“假馬?”劉徹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有些意思,公請試詳略之!”
此人的回答,讓劉徹頗有些意外,若不是劉徹確定,他的演員中不包括此人,此人也沒有可能接觸到那些演員的機會,那他還真有些懷疑泄密了。
文禁拜道:“今國家假田,以官田假與百姓,歲收租稅,田地如此,馬畜以臣之所想,也當可如此!”
劉徹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所謂假,就是貸。
漢室政府,素來喜歡將國有土地租賃給無地農民,以此緩解社會矛盾,保護底層百姓。
如現在的上林苑,幾乎都快成為關中無地農民的天堂了。
劉徹即位后,就將上林苑的田租水平一口氣給砍到了十分之一。
雖然比起種自己的地要虧,但比起去給人當佃戶。甚至賣身,要強得多了。
而這些措施是卓有成效的。
一方面。國家得到了實惠,借助假田政策。目前,上林苑每年都能至少新開墾出上萬畝土地。
另一方面,百姓也得到了喘息之機,最起碼最起碼,破產后,除了給人當佃戶和奴仆,還有這么一條路可走。
不過,目前,這個政策基本只有關中農民能享受到。
其他地方的百姓。就只能看運氣了。
當然,去年推出的屯墾移民政策,在某些方面來說,其實就是過去的假田政策的變種強化版。
漢人向來聰明,舉一反三,腦洞開起來,能嚇死人。
在大約二十余年后,小豬統治時期,漢室就想出了這么一招假馬法。
不過。小豬將之稱為‘息十一’
為什么叫‘息十一’呢?
因為這個政策的核心,就是將馬作為一種資源,放貸給百姓,三年后收回作為本金的馬匹。此外,百姓需要付出所貸馬匹產駒數量的十分之一的馬駒作為利息,倘馬駒不足一匹。則折算為錢、谷、布。
這個政策好不好?
當然好了!
在實施初期,整個天下都是一片歡騰。人人爭相養馬,想盡辦法從官府借貸馬匹。
史載‘息十一’政策實施的最初幾年——‘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鹽鐵論》中更是稱頌‘牛馬成群,農夫以馬載耕,而民莫不騎乘’。
那個時候,劉徹雖未目睹,但從文字上看,也確實是一個黃金時代。
但可惜,這個黃金時代持續的時間太短了。
數年之后,面對國家財政困難和軍費吃緊。
小豬在玩了告緍后,覺得還是不得勁,要擴大財源,就把主意打到了‘息十一’政策上。
首先,他加征了六畜稅。
所謂六畜,就是馬、牛、羊、犬、豬、雞,全部統一征收千分之二的稅率。
然后,又借口國家有事,加征馬口錢。
最后,更是將原本的自愿向國家申請養馬,變成了強制攤派和強制征收息馬稅。
用屁股想都知道,任何政策一旦從自愿變成國家強制攤派,會產生什么后果。
王安石的青苗法,保甲法,都是這么被玩壞的。
小豬的息十一,自然也逃不脫這個怪圈。
官府和上下的吏員,紛紛將手伸進了息十一里撈好處,層層加派和加征,更可怕的是,他們還舉一反三的將征收田稅谷物時使用的手段用到了息馬稅上——故意使馬匹受傷或者指鹿為馬什么的。
然后借此訛詐和敲詐百姓。
無數原本想靠養馬發家致富的百姓紛紛破產,甚至,家破人亡。
于是,局面立刻就從人人爭相養馬,變成了,誰養誰煞筆。
以至于到了昭帝時期,為了鼓勵民間養馬‘其罷息馬’。
這無疑是諷刺至極的事實!
有著這么一個前車之鑒,劉徹自然知道應該怎么取舍了。
當然,劉徹也想聽聽漢室官員們的意見,尤其是那些基層官員的意見。
他們久在基層,熟悉民情,深諳事故,考慮問題肯定要比他這個宅在皇宮里的皇帝要更廣闊。
譬如,他們肯定知道,什么樣的稅率,能即保證百姓有養馬的激情,又不會令國家吃虧。
于是,劉徹問道:“以公之見,假馬當以稅幾合適?”
“此公卿大夫之所職權也,非臣所能議也……”文禁看了看巨頭們,非常識相的謙虛的說道。
他的這個回答,讓在場兩千石都非常舒服,紛紛覺得此人是個人才啊,可以提拔提拔,培養培養。
就連劉徹也咦了一聲,對這個家伙的機靈有些另眼相看的意思。
道理很明白。
能像文禁這樣,將腦洞拓展到這個地步的人很多。
譬如蘭臺的尚書里,就有不少類似想法的人。
畢竟,劉氏玩假田玩了幾十年了,只要皇帝有那么個意思。腦子機靈的,很快就能想到這一層。
但能把自己位置擺正。哪怕是在得到了皇帝的贊賞后,依然明白自己地位。能屈能伸的人,就很少了。
這個世界上聰明人很多,有才干的人也很多。
但,做了點成績后,尾巴就翹到天上去,昂著腦袋,眼睛里只有自己的人也有不少。
馮唐為什么會在史書上留下‘馮唐易老’的嘆息?
那句‘鄙人不知忌諱’起碼要負一半責任。
在這個世界上,想成功,沒有才干是萬萬不行的。
但光有才干。不會做人,撐死了也就當個技術宅,幕僚和智囊。
只有那些又有才干,又會做人,懂進退,知人情世故的人,才能走上人生巔峰。
起碼在現在,這個文禁在劉徹看來,已經具備了成功的基礎。
順水人情。劉徹素來愛做。
于是,他笑瞇瞇的對丞相周亞夫道:“丞相,類似文卿這樣的能吏,朕覺得。丞相往后不妨給他們加加擔子,給予更多施展才華的空間嘛……”
周亞夫立刻就拜道:“諾,臣謹奉詔!”
文禁聞言。立刻就叩首謝道:“微臣寸末之才,豈敢當陛下如此夸贊。丞相府中,才華遠過微臣者不知凡幾……”
劉徹哈哈一笑。調侃道:“愛卿,謙虛的有些過了頭,這可不好,應該更有自信一些,更大膽一些,朕向來提倡,士大夫公卿列侯,率民更始,多進忠言,多獻良策!”
被劉徹這么一調侃,原本有些肅穆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就被沖淡了許多。
群臣紛紛放松心情,拜道:“陛下圣明,臣等為天下賀!”
這也是劉徹所希望看到的情況。
劉徹并不希望,今天的行程里,充斥著大篇幅的反腐、倡廉內容。
朝野應該將注意力和重心,集中到馬政改革上面。
所以,他現在連談都不談太仆衙門里面的事情。
這些事情,自有廷尉和御史大夫料理。
身為皇帝,劉徹并不需要插手進去,以免掀起一場浩大的政治風波。
“文愛卿說的有些道理,朕自會考慮愛卿的意見,現在,卿先到一旁罷,朕再問其他人,看看,還有沒有什么不同意見……”劉徹笑著說道,實際上,因為這個文禁的緣故,劉徹的馬政思想脈絡,已然展現出一部分在眾人眼前了。
剩下的人,只要不順,都會懂在這個基礎上延伸。
所以,劉徹隨意在走了兩步,來到了一個看上去大抵是御史大夫衙門的官員面前,問道:“公可有所意見、建議?”
這是一個大概四十歲左右的官員,看品級,大約在千石左右,應該是御史大夫衙門里的中堅骨干了。
劉徹故意選的他,就是想看看,晁錯手下,是否有人才可以發掘。
同時,也是在給御史大夫衙門里摻沙子——目前,御史大夫衙門在晁錯的領導下,愈來愈有些變成晁錯的一言堂的傾向了。
這可不好!
尤其是御史大夫衙門相當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嘴巴,很多官面上的事情,皇帝不適合說話時,都是由其代為發言。
若御史大夫衙門上下,都是晁錯的人。
那這個皇帝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就難免有時候要出故障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問完丞相的人,自然也要給御史大夫的人一些機會。
要讓人知道,天子是很公平的,決不會僅因一面之詞,就做出決斷,更能在輿論上,形成一種天子的馬政是得到了朝野一致支持和擁護的形象。
這對政策的推行和實施,有很大的好處。
若僅僅只是皇帝本人,一拍屁股,就做出決斷。
那下面的人在執行的時候,就難免會陽奉陰違,甚至刷手段,磨洋工了。
但若是征詢了眾人意見后,推出的政策。
那么,誰敢搗蛋,誰就是跟天下,跟全世界作對。
類似這樣的面子上的把戲,劉氏向來玩的極為熟練。
“臣持書御史元,昧死以奏陛下……”許是有了文禁的例子,此人表現的就更加自信和大方。頓首一拜后:“臣以為,前時文史官所言。或許不無道理,只是。臣所掌者律令也,不專其職,不置一言,臣僅以律法,試為陛下說之!”
劉徹點點頭,持書御史,在漢室制度之中,其職權是被限定的。
根據規定:持書御史,主掌法律當其是非。
簡單的來說。就是司法解釋官。
當然,漢室沒有司法解釋和最高法官。
因此,持書御史的職責,一般是幫助御史大夫和御史中丞,了解法律,并為法律的制定提供參謀意見。
在歷史上,至宣帝時期,持書御史迎來一個崛起的時代。
宣帝重用持書御史,將他們視為國家律法的專家。常常聽取和接納持書御史們的意見,因此,持書御史被改稱侍御史,成為了巨頭。甚至能與九卿分庭抗禮。
如今,他們的地位卻還很低,不過六百石而已。
但一般。能夠資格擔任持書御史的人,對律法和過往政策。都是非常了解的人。
這些人不被重視的原因也很簡單——天天宅在檔案館里,除非上司相召。不然就蹲在檔案館里研究律法政策,鬼才知道他們誰是誰?
一般在漢室,持書御史跟太史官一樣,都是世襲。
爺爺是持書御史,父親是持書御史,兒子也是持書御史的情況,比比皆是。
這些人,是漢室法家中出了名的頑固派和榆木腦袋,就是法家內部,也不見得有多少人喜歡他們。
但黃老派的貴族,卻很尊重這些人。
因此,他們的日子倒也不算過的差。
常常能被一些黃老貴族延請為家庭教師,教導子嗣,學習法律。
劉徹也沒想到,自己隨手一點,就點到了一個持書御史,不禁有些感嘆,自己運氣也太好了吧!
劉徹不是很喜歡持書御史。
原因是前世穿越之初,他被禁足期間,皇帝老爹就是派一個持書御史給他講了整整半個月禮法制度,講的他腦袋都要爆掉了。
所以即位以來,劉徹從未按照傳統,召見過任何一個持書御史,請他們為自己講解漢律的前世今生和沿革,他寧可讓顏異和汲黯,去把漢律給背熟。
但,持書御史們,卻似乎一點也沒忘記這個使命。
所以,逮著機會,就出現在劉徹左右。
今天,終于被他們抓到機會了。
劉徹也沒辦法,知道,這次是躲不過去了,只好道:“公請試言之!”
“諾!”這人頓首再拜,然后道:“昔者高皇帝命蕭相國定法,賊律中曰:賊殺傷人畜產,與盜同法!太宗皇帝令曰:亡、殺、傷畜產,皆令以平賈償之!九年,又禁犬入苑,傷畜產,臣以為,今法于牛馬牲畜所加之法,還是太少太輕,不足以震懾奸邪,保民畜產,陛下當加法震之,以使百姓知傷畜之罪,令民愛畜!”
聽他這么一說,劉徹也想起來了。
這確實是目前漢律中的漏洞。
此時,國家對牛馬等重要戰略牲畜的保護力度,確實有些偏軟了。
以至于,民間有些游俠,故意殺死殺傷百姓和官府的牛馬羊,然后丟下點錢,就拖著尸體回去飽餐一頓,甚至民間偷盜牛羊的行為,在某些地方蔚然成風。
吃貨們為了吃,可不是顧不得律法的,更別說這軟綿綿,沒有一點威懾力的律法了。
劉徹點點頭,對他道:“愛卿所提的意見,正和朕意!丞相、御史大夫,回去后討論一下,拿出更嚴格和嚴厲的律令出來,朕的意思是——今后,盜牛者死,盜馬者加,惡意傷人牲畜,以三倍平賈償之,無意傷者,以平賈償之!”
這是自然,中國歷史上,對牛馬的保護力度,未來會不斷增強,甚至會一度禁止宰殺牛馬。
且,要鼓勵百姓養牛馬,自然要給他們上個配套的保險措施。
簡單粗暴直接的拿著死罪威懾,要比一切宣傳和普法教育更有效果。
“諾!”周亞夫與晁錯立刻點頭。
而劉徹對持書御史這個職業的陰影,至今沒有消除。
因此,他立刻就跳過這個話題,打了個哈哈,轉移目標,跑去問其他人。
這樣,劉徹又問了大約四五人,從各個方面和各個角度,都得到了足夠的支持聲音和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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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皇帝 第六百五十九節 【南巡】(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