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四四六 但得飽掠速飏去(二)
“本官是五軍都察院上校督察官,裴宣”一個留著絡腮胡須,雙眉斜插入鬢的軍官坐在營帳中間的正案之后,聲沉如雷,罡氣勃發。
在這書案之下,坐著個黑不溜秋的瘦削漢子。別看其貌不揚,肩上卻扛著三枚銀色的銳角十字星,竟然是個上校。
裴宣一拍驚堂木,厲聲喝道:“堂下軍官自報姓名、軍銜、軍職!”
“本官茅適,近衛第二師第一營營官,上校軍銜。”茅適瞪了一眼裴宣,有氣無力道。
“坐正!”裴宣暴喝一聲。他最看不慣這種散漫的軍官,更詫異他竟然能累功得授上校銜,這在注重紀律和軍容的東宮軍中實在太另類了。
茅適看了一眼裴宣身上的飛魚服,這才懶洋洋地坐直了身子,依照軍容要求將雙手放在了大腿上。
裴宣不怒自威,喝道:“崇禎十八年十二月初四日,土城之戰,是誰下令殺俘的!”
“是我。”茅適應聲答道。
“當時俘虜可有暴亂?”
“并無暴亂。”
“可有辱罵國體?”
“聽不懂他們喊的什么。”
“那你覺得他們是在辱罵國體?”
“反正說不出什么好話。”
裴宣盯著茅適,用鉛筆在紙上寫了兩個字,畫了個圈。坐在下手的書吏在紙上奮筆疾書,總算追上了進度,這才停了筆。
“既然俘虜并無暴亂,你也不確定他們是否在辱罵國體,你是憑何做出殺俘的命令!”裴宣喝道。
“他們可能會暴亂。”茅適道。
裴宣從一疊紙張中抽出一份,重重一拍:“隨軍軍法官記錄:十二月初四日,十八時二十七分接敵;十九時十八分結束戰斗;十九時二十分下令捉拿俘虜,清掃戰場。二十一時十分,下令殺俘。此記錄與軍令記錄原件記錄相符,你還有何可說的!”
“我又沒不認。”茅適瞥了裴宣一眼,別過頭去。
“從下令捉拿俘虜到你擔心俘虜暴亂而下令殺俘。期間整整一小時五十分鐘,將近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的時間里,你沒有解除俘虜武裝、分營關押么!”裴宣一口氣喝道:“若是你照操典行事,俘虜如何會暴亂!”
茅適大咧咧道:“我照操典做了,只是后來發現這些人各個孔武有力,我擔心藥效過了之后,無法制服他們。”
“什么藥效!”裴宣喝道。
“總參軍情司送來的五星級機密。我只有閱覽權,若是有絲毫泄露,便是免職開除。”茅適笑道:“你去總參問問或許就知道了。”
裴宣冷笑一聲:“我也不用知道。如此說來,你只是擔心俘虜暴亂,進而將之戮殺?”
“是。”茅適道:“按照操典,為了保證我軍安全。圖謀不軌的平民都可以殺,何況虜兵。”
裴宣又是一聲冷笑,又問道:“有人供認,初四日二十時過,有師參謀長曹寧與你耳語,你們說些什么?”
“無非是慶祝我此戰告捷。”茅適道。
“他沒讓你殺俘?”
茅適正了正身子:“我下令殺俘是因為發現俘虜可能暴動,與其他任何人無關。我營參謀部不曾參與。更沒有上報師部。”
“為何不上報師部?”裴宣順著問道。
“時間緊迫,我怕藥效過了來不及。”茅適道。
裴宣停了下來。這已經是茅適第二次提到“藥效”的問題了,但這個問題又涉及總參軍情司的機密。他腦中一轉,決定避開這道“擋箭牌”。
“師部不知道你殺俘?”裴宣問道。
“我沒上報過,不知道軍法官說過沒。”茅適說得滴水不漏。
“尸體你怎么處理的?”裴宣問道。
“我只負責下令清掃戰場。至于誰來干,怎么干,掃到哪里去,我沒關心過。”茅適道。
“哼。若非你的命令,那些首級怎會出現在北京!”
“大概是哪個神仙看不過去了,用法術運過去的吧。”茅適笑道。
裴宣一拍驚堂木:“大膽!”
“喂,我說你也是扛著軍銜的,為何要替那些東虜出頭?”茅適以攻為守。
“本官只知一個道理:軍法絕不容人侵犯絲毫!”
裴宣這種認死理的性格讓他在官場上十分吃不開。
從順天府推官一路被貶謫到五城兵馬司,這才為武長春所知。后來武長春執掌軍法官,自然想到了這個鐵面無情。跟自己一樣混不好的推官老爺。
裴宣那時正處于人生低谷,只覺得與整個世界都格格不入,聽聞皇太子極重規制,認理不認人。覺得頗對自己脾胃,索性辭官,以布衣身份投身東宮侍衛營,成為最早的一批軍法官。
五軍都察院和五軍大理寺成立之后,裴宣憑著這副鐵面孔,自然而然成為了首任五軍都察院督察官。
以裴宣的人生經歷,并沒有青睞武將的習慣。他也不會為異族討什么公平,但誰要是敢違反軍令,那就別想在他這里蒙混過關!
茅適殺俘一案,最先是一營的軍法官向第二師軍法督察司提起預立案,認為此案有擅殺戰俘的嫌疑。督察司同意立案,然后成立軍法官小組進行調查。調查工作一度停滯,因為茅適堅持俘虜有極大可能暴亂。如果是那樣,殺俘就符合操典規定。
然而又過了十余日,軍法官無意中獲知了北京京觀一事。正好土城之戰中俘虜人數在五千上下,軍法官由此產生了聯想:北京那批首級,是否就是土城之戰俘虜的首級。
東宮不要求以首級計功,但并非說敵軍的尸體可以草草掩埋了事。出于戰史資料和衛生防疫的需要,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每具敵軍的尸體上都有清點過的漆記,經過三級檢查之后方才焚化。只有戰斗過程中的敵軍尸體可以就地焚毀,但也要盡可能地保留數據。
再者,五千首級是什么概念?
民間所謂一個腦袋八斤半,姑且以此計算,五千首級就要四萬貳仟伍佰斤。如果用載重五百斤的太平車運輸,需要動用八十五輛大車。每車用四匹馱馬拉,就是三百四十匹馬。
即便在萬歷、隆慶時代,近百輛車在官道上趕路也是一樁極其轟動的事,何況如今正在作戰的亂世。
所謂的土城就是天津城到港口處修建的子城,從此處到清軍的豐臺地區,官道足足有三百里,民間土路能近一些,卻也有二百里。如此巨大的運輸量,從初四日處斬俘虜,十四晚間完成堆砌,中間只有十天的時間用來運輸。
在運力不足的今日,每匹馬的使用都登錄在冊,上哪里去找這么多挽馬?
最緊要的是還得穿過清軍防線,這一路的哨馬、伏路,難道都是睜眼瞎?
莫非真有神仙幫忙?
裴宣是個不信神佛的人,此時細細想來也是覺得充滿了詭異。
——我何必去想那些事!這案子重點就是擅自殺俘!
裴宣直了直身子,開始換了個角度詢問茅適。他不相信一個上校營官有能耐做出如此之大的手筆,加上曹寧突兀的出現之后,茅適下令殺俘。這其中若說第二師師部真不知情,傻子都不信!他現在就是要將蕭東樓和曹寧抓出來,此二人辜負皇太子信任,踐踏軍法尊嚴,罪不容赦!
“殿下,這都是末將的軍令。”蕭東樓和曹寧在朱慈烺面前站得筆直,目光平視,眼中反射著火光的跳躍。
朱慈烺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才趕到天津的,此刻剛吃完晚飯,立刻召見了蕭東樓和曹寧。他在路上得聞“京觀”奇跡,并不十分相信。要么是東虜那邊夸大其詞,要不就是自己這邊的密探輕信了謠言。
五千首級,運送二三百里,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更別提還要穿越火線了。如果這事真的發生了,那自己就該懷疑一下:到底這個人生是一部紀實傳記還是一部玄幻小說。
“你是說殺俘?”朱慈烺并無半點驚訝:就算是茅適擅自殺俘,以蕭東樓的豪俠性格也肯定會跳出來為他背黑鍋。
“殺俘,京觀,都是末將的密令。”蕭東樓道。
“京觀?五千首級的京觀?”朱慈烺的聲音里有了點笑意:“你若說是戲法,我還能信。”
蕭東樓摸了摸自己的獨眼和刀疤,笑道:“是,瞞不過殿下法眼。其實那里頭基本都是假的。”
朱慈烺挑了挑眉毛,望向曹寧:“軍師的主意吧?”
曹寧連忙賠笑道:“其實也是真真假假。殿下,這里頭有些故事,還得從土城之戰說起。而且某些細節與呈上去的報告恐怕有些許小小的出入,還請殿下恕罪。”
“如果只是‘些許小小的出入’,我還可以考慮一下。”朱慈烺隨手一指:“坐吧。”
蕭東樓道了聲“遵命”便坐下了。曹寧卻還站著,報告道:“殿下,此戰是我師、錦衣衛、特偵營聯合起來一次大會戰。為了保密,戰術計劃沒有落于文字,并不存在于任何檔案。”
按照報告,土城之戰是一次普通的夜襲戰。東虜以五千精兵突然襲擊土城,一度破城而入,最終被英勇的第二師第一營官兵包圍聚殲。
原來其中還別有故事啊!(鼎天小說居
金鱗開 四四六 但得飽掠速飏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