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三零四 江上烏帽誰渡水(七)
“請殿下收回此言!”姚桃連忙福下身去,深深垂頭。
喻昌看著姚桃,又望向朱慈烺,還沒反應過來納稅這個問題為何會變得如此敏感。
在這個皇權天授的時代,普通百姓甚至不被允許祭拜天地,只有皇帝才有這個資格,怕的就是百姓褻瀆老天。
當年崇禎欽定逆案,禮部尚書來宗道因為在給崔呈秀母親寫的祭文里,用了“在天之靈”這四個字,被崇禎斥為“可惡如何!”注1
無論明朝的內閣如何跟皇帝玩心眼,言官如何肆無忌憚指摘國政,士大夫如何喪心病狂非君買直……皇權天授這一點還是沒人敢碰觸的。
既然是天授皇權,那么皇帝就是天子,皇家就是天家,讓皇家納稅,那就是讓老天爺納稅!
天已經有覆蓋之恩,還要如何納稅?
“事關天家體面,還請殿下三思!”姚桃也發現自己口氣太硬,連忙緩和道。
朱慈烺已經精疲力竭,心中暗道:荷蘭的東印度公司已經成立了四十二年!再過五年,英國國王查理一世也要被送上斷頭臺!資產階級革命的腳步聲早就在傳到了門口,我大明難道還能死命拽著皇天不放?
“我累了,先下去吧,別外傳。”朱慈烺終于也退了一步,決定還是小步走,以免步子太大扯著蛋。尤其是身體不好的時候絕對不能做決策,整個人的判斷能力和控制能力有明顯的退步。
姚桃知道皇太子絕對不是突發奇想,她也絕不相信這是皇太子的無心之言。只是想想至高無上的皇帝如果跟百姓一樣納稅,姚桃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好像丟了主心骨,整個人都成了飄蕩在空中的浮塵。
“姐姐。怎么臉色如此差?”陸素瑤坐在外間,見姚桃失魂落魄出來,暗中還有些得意。
姚桃強抿起嘴做出個微笑的姿態,道:“是么?讓妹妹費心了。”說罷,姚桃振作精神,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在皇太子交代的事上。快步朝外走去。
陸素瑤一臉迷茫,不知道姚桃說這話是幾個意思,最終也只能放任她去,繼續關注自己手頭上的工作。
整個山東恐怕沒有人清閑。乃至于清閑已經被視作罪過,會被都察院的御史記錄在冊,發去吏部要求懲處。
她又看了一眼里間房門,忍不住嘆氣。皇太子是崇禎二年生人,至今才多大年紀?雖說這個年紀上也有人執掌家業,但有誰執掌過這么大的家業?因為殿下累倒的事。絕大部分女官心中都頗為踟躕:若是繼續在外面參與政務,無疑會讓皇太子背負更大的壓力;若是放手不管,那更是對不起殿下的厚恩!
——人生在世不稱意……
陸素瑤嘆了口氣,再次將目光投向案上的文件:
技工學院物理系改良了傳統的水力紡紗機,現在每臺水力紡紗機,一晝夜能夠紡麻、棉紗兩百斤,產能是之前的一倍。
又有顏神鎮的薛書言上啟本,說是成功制出了六尺長寬的平板玻璃。
還有徐州的火銃廠擴建完畢。全部都用水碓鍛造槍管,現在每天的槍管產量達到了八十管。所以燧發槍的產量也提升到了日產八十支。
陸素瑤很想照貓畫虎,給病榻上的皇太子送去一些好消息,但是她不知道皇太子對于紡紗這等女人活計是否感興趣;也不知道玻璃到底有什么大用處;更不知道每天生產八十支燧發槍是否算快,一時間難以決定。終于,她看到一份技工學院送來的人事通報:王徵聘用了原工部尚書熊明遇為教授。
——皇太子最喜歡的就是人才,上回去技工學院見到那些教授之后。高興了好些天。若是知道多了一位教授,肯定會很高興。
陸素瑤將這份通報抽出來放在一旁,繼續尋找對皇太子而言是好消息的匯報。
——咦!秦良玉率軍勤王,已經走到徐州了!
陸素瑤仔細讀罷通報,心中暗道:天子蒙塵這么久。這還是第一支來勤王的軍隊,肯定也算是好消息了。
將這份通報同樣另放之后,陸素瑤還待細細再查,突然聽到鈴響,連忙起身,整了整儀容,推門進去。
“殿下。”陸素瑤輕聲喚道。
朱慈烺揮手讓站在角落里服侍的內侍下去,又指了指繡墩讓陸素瑤坐對,道:“你若是工作不是很忙,就幫我讀讀報紙。”
“服侍殿下本就是奴婢的工作。”陸素瑤欠了欠身,又道:“殿下,近來報紙上悶得很,奴婢給您讀讀各地送來的文報、啟本吧。”
最近《皇明通報》上殺氣凜冽,充滿了火藥味,不問可知是因為朝堂上的爭議太大,李邦華開始動用輿論武器鎮壓邪說。這種內容讀給病中的皇太子聽,實在有些不合適。
朱慈烺并不知道陸素瑤的心思,只以為《皇明通報》上都是文言文,她怕斷錯句讀,便點頭同意讀文報啟本。
陸素瑤正好將之前篩選出來的兩則消息告訴朱慈烺,一則是熊明遇入技工學院為教授,一則是都督同知、掛鎮東將軍印的秦良玉率川兵四千,北上勤王,已經到了徐州。
朱慈烺對熊明遇印象不深,但是能被王徵看中并聘為教授,絕不會是泛泛之輩。至于秦良玉,那可是大名鼎鼎,歷史上唯一一個進入正史將相列傳的女子。
“秦良玉來勤王倒是符合她忠義的性子。”朱慈烺嘆道:“但她既然來了,也說明四川落入賊手,再難振作了。”
陸素瑤沒想那么深遠,聽了恨不得打自己的嘴,連忙又將紡紗機、大玻璃和燧發火銃的事說了,朱慈烺這才又心情舒暢起來。
俗話說“衣食住行”。衣服甚至排在食物之前。而紡織業的瓶頸就在紡紗,只要有足夠的紗,織布作坊就能將之織成布匹,這也是大明對外貿易的重要商品。
朱慈烺一直遺憾山東沒有什么可以作為外銷的拳頭商品,這回有了大量的棉紗、麻紗產出,就可以鼓勵山東婦女織布。無論是賣去南方還是出口日本、朝鮮,都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再加上大塊的平板玻璃,完全可以作為奢侈品,獲取極高的利潤回報。
而且這回李自成肯答應用馬匹換棉衣,也給山東棉布和東宮騎兵多了一條出路。這筆交易也意味著一種新的關系,一種不同于你死我活的關系。臥榻之側固然不容他人鼾睡,但現在自己力不從心,也只能捏著鼻子忍住了。
“請秦帥速速到濟南府,”朱慈烺道,“還有,你讓侍從室給我寫一份‘招賢榜’,發在《皇明通報》上。不僅是文學之士,但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來濟南,朝廷擇才錄用。”
“殿下,”陸素瑤有些遲疑,“這是否會招人口舌?”
——太像曹操了么?
朱慈烺搖頭道:“以皇父的名義發。”
崇禎已經很大方了。
沒有任何一個當權者能夠容忍別人侵犯自己的權力,其中自然包括自己的兒子。不過從北京逃出來之后,崇禎一直有種依賴兒子的感覺。親眼見了東宮軍與建奴的硬仗,皇帝陛下更是有種受人保護的感覺。
身為皇帝,有能臣干將為他賣命,本來是理所當然的,但這個角色變成了自己十五歲的兒子,就使得他難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掌國家,育百姓,保妻子,這才是皇帝應該做的事啊!
崇禎心中無奈,又讀了一遍東宮送來的文移,終于點了點頭:“就照此用印吧。”(
金鱗開 三零四 江上烏帽誰渡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