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開 一九八 故國飄零事已非(三)
朱家給得實在太慷慨,非但將關外現有土地人民給了吳家,乃至于只要吳家收復了廣寧,一樣有法理依據,可以理所當然地占據其土。至于廣寧再過去,那就得先滅建奴了,想來吳三桂不至于去硬啃這塊骨頭。李自成要加碼挖墻腳,只能給關內的土地。事實上山海關已經被吳三桂占據,要他退出去是不可能的。
李自成這才明白“芒刺在背”的意思。
“陛下。”顧君恩見李自成猶疑,又道:“吳三桂勢必會與我為敵。蓋因關外苦寒之地,遭逢大旱,本就顆粒無收。之前有遼餉、本色支應,尚能維持,如今朱明覆滅,興朝新政,自然不可能給他糧餉。以臣之見,吳三桂勢必要入關占地,擄掠人民。”
李自成聽了顧君恩這話,但又想起牛金星在城下勸他的“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心中一時難以決策。他問田見秀道:“若是不宜南征,御駕東征如何?”
田見秀略一沉思,道:“東面離京師太近,的確是心腹之患,不能不除。臣請陛下先發檄文勸降吳三桂,若是不成,再發王師收復山海關,阻敵關門之外。南面可由董學禮帶本部兵馬南下,以朱氏茍延殘喘之狀,或許可傳檄而定。”
李自成終于聽到一個兩全的主意,拍案叫好:“如此甚好,就命董學禮南下!對了,傳文劉芳亮,跟他說大局已定,打下保定之后不得屠城報復!現在這天下和萬民都是大順的了!”
田見秀點頭稱是,又道:“陛下,派何人去收天津三衛呢?”
“你親自跑一趟吧。”李子辰略一沉思:“恐怕朱太子已經逃了。”
李自成這次倒是沒有猜錯,非但朱太子已經登船出海。天津三衛的老農、工匠、船工、水手,乃至積存的船料,弓箭的箭翎等重要軍工資料也都已經運上了船,一艘艘發往登萊。
從北京帶來的牲口以及南海子的良馬,同樣是在天津港登船。天津從萬歷朝發展至今,一直是戰備重鎮。幾乎就是個大兵工廠。其造船能力也僅次于廣東,能造各種型號的船舶。存儲的船料和熟練的船工、水手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崇禎帝比朱慈烺早幾日到的萊州,知道兒子在京師善后,只覺得自己這個為君為父的沒用。他既希望朱慈烺能夠守住北京,稱帝登極,自己好順水推舟做個太上皇,又生怕太子真的做出這等事來。這種矛盾的心理時時刻刻折磨著崇禎,讓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直到朱慈烺回到萊州。
“父皇陛下。”朱慈烺看到崇禎在萊州府正堂接見自己。頗覺有些喜感。
崇禎臉上一板:“你眼中還有我這個父皇!”
“父皇,事急從權……”朱慈烺以為崇禎怪他壞了皇帝的名節,正要解釋,只聽崇禎喝問道:“封廣寧王是怎么回事!”
“哦,先寄存在吳三桂手里而已。”朱慈烺并不為皇帝的威壓所折服:“若只是封以侯伯,無論李賊還是東虜,都能開出更高的價碼。吳三桂又不是忠臣烈士,經不起這般誘惑。”
“你給他王爵。難道他就會死守了么!”
“他若是連自己的東西都不要,鐵了心投降。那誰都沒辦法。”朱慈烺一攤手:“不過我相信以吳三桂的野心,恐怕王爵他都不能滿意。如此他與李自成必有一戰,我軍正好在山東生聚教訓,圖謀恢復。”
“我軍?就你手中的三千兵?”崇禎疑惑道。
“論說起來,關寧軍堪戰者不過也只是三千人馬罷了。”朱慈烺道。
“哈,你這是小子之見!”崇禎怒極反笑:“關寧三萬人馬。堪戰者不過三千!那是吳襄的義子,吳三桂的把兄弟,善待非常,故而能得死力!你的侍衛營能有這般堪戰么?”
朱慈烺微笑對外道:“命蕭陌進呈李自成的帥纛。”
門外侍衛當即去傳令蕭陌,讓他帶著繳獲的帥纛覲見。崇禎聽了只覺得不可思議。道:“你別拿些東西唬弄朕!兵者軍國大事!非孩童游戲。朕擬將你的東宮侍衛營交予山東總兵劉澤清……”
“卑職蕭陌拜見陛下!”蕭陌大步進來,只聽到皇帝要奪皇太子的兵權。他眼看著自己將星泡湯,哪里還管什么君臣上下,大馬金刀地上前行了東宮軍禮,身后兩個親兵手捧李自成帥纛,也是一臉殺氣騰騰。
崇禎從未被如此沖犯過,突然想起朱慈烺之前所謂的“兵諫”,以及到了萊州之后一直見不到外面的大臣,心中騰起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覺——朕這是被兒子軟禁了么!朕真的就要當太上皇了么!
朱慈烺命人展開帥纛,也不管崇禎是否相信,只是道:“這帥纛的確是李賊的。當日河上之戰,正是蕭陌領侍衛冒死沖陣,斬將奪旗,逼退李賊三十余里。”
“盡如你說得這般花好稻好,為何還丟了山西!”崇禎對兒子仍舊有天然的威壓,大聲呵斥道。
朱慈烺無奈,轉向軍令部參謀:“召開校級軍官軍議,請吳甡、孫傳庭、周應期、周遇吉、尤世威、李昌齡列席。”
崇禎聽著皇太子口中報出的一個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再看兒子鎮定冷靜的姿態,竟然生出隔世之感。不一時,中軍總務司的人抬來了山東沙盤,掛起放大之后的皇明坤輿圖,為來參加軍議的軍官排列坐席。
有職務的軍官因為駐地不一,并不能全來,也未必能立刻趕來。吳甡、孫傳庭、周應期就在府衙斜對面的民宅里辦公,來得較快。他們有覲見皇帝的準備,還算從容不迫。倒是周遇吉、尤世威、李昌齡見了皇帝有些意外惶恐,措手不及地行了跪拜禮。
崇禎坐在正堂,左右有內侍站班,就如小朝議一般。他正要開口勉力幾句,突然眼前一晃,原來是朱慈烺擋在了他面前。
朱慈烺背對皇帝,清了清喉嚨:“現在開始軍議。首先聲明一點,今日所見所聞必須保密,有泄露者殺無赦。好了,現在開始軍議。”
崇禎聽了心道:你既然要鬧,看你鬧成怎樣。你真當說一句保密,這些人就不敢往外多嘴么?少兒之見!
他卻不知道東宮早早就有保密條例,凡是不能鎖住嘴巴的人,早就經過十人團和軍法官的雙重篩選自然淘汰了。現在新兵入伍,首先是背各種條例,保密條例更是重中之重。
“神京淪陷,闖賊已經占據了北京,今日要議的便是闖賊下一步行動,以及我軍的預案。”朱慈烺環視一周:“諸位都是東宮骨干,皇明干城,想必早有思索了吧。”
崇禎已經存了看笑話的心思,偏生又想不出該如何力挽狂瀾,只得掃視坐中軍將。諸如吳甡尤世威等人,他是有印象,乃至很熟悉的,但東宮軍官卻都是生面孔,只是依稀記得有幾個人的名字。而正是這些軍官,各個坐姿挺拔,彎臂托著明盔,目不轉睛,精氣神足。
這就是領子上別針訓練出來的軍容,只要頭亂轉就會被刺痛,最多半個月就絕不會有人再亂動。
在東宮軍議中,并不是按照部曲番號排座,而是以軍銜高低排列。這樣可以促進不同部曲之間的接觸,為日后大部隊運動提供人際基礎。當下按照東宮傳統,由軍銜低者開始陳述。這些少校軍官多是參謀和司級把總,水平有高有低,陳述時間也各有不一。朱慈烺并不去催他們,任由發揮,除非實在口舌不清,只會說車轱轆話方才有人悄悄上前加以提醒。(
金鱗開 一九八 故國飄零事已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