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聲(終)

劉輿說這番道理聽起來費解，其實設身處地去想就很容易明白。

自從開國武皇帝駕崩，大晉朝廷就從來沒有一天安穩。為了將智力有缺陷皇帝陛下控制手，攫取王朝高權柄，外戚、勛臣、皇后、宗室彼此攻殺，釀成了波及天下大半、數十萬人參與連場大戰，硬生生地將大晉開國盛世摧毀。這個過程中，是非黑白早已經糾纏不清，誰也說不明白。而牽扯進其中無數人，是為了功名利祿也罷、是為了伸張大義也罷、是為了茍全性命也罷……林林總總，也都說不清楚。到后，懷抱著不同目之人，還不是都同一潭混濁污水中撲騰么？

既然那高高上、自以為是勝利者，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身首異處；那么，所謂失敗者就大可以坦然地面對失敗，順理成章地另仕主了。既然身泥水之中，一時浮浮沉沉算得什么呢？那些阿諛、投靠、出賣、背叛又算得什么？待到高踞上位者三五回迭以后，每個人都是朝秦暮楚之輩，每個人都由里到外黑得通透，再無區別。

便如劉輿、劉琨兄弟，雖然輾轉高門、歷仕多主，一旦投入東海王麾下，立即就憑借軍政長才成為重臣。劉琨身荷一方之重就不必說了，劉輿為幕府左長史，許多時候甚至可以直接與東海王討論決定幕府大政，足見已躋身核心人物之列。

但正如劉輿所說，惠皇帝駕崩、諸王凋零之后，有資格問鼎之人已經屈指可數，十余年慘烈政爭終于到了頭。眼下局勢聰明人無不看眼里：能夠奪取終勝利人業已經分明，或者是執掌天下權柄東海王司馬越，或者是力圖振作昔日豫章王、當今陛下司馬熾，二者必居其一。因為這個緣故，東海王與皇帝也就非此即彼，勢如冰炭。今上即位不久，就挾裹朝野力量向東海王施壓，迫使東海王誅殺了自家得力黨羽、試圖擁立清河王御史中丞諸葛玫。這場使得東海王怒火中燒白刃戰，已足以證明兩家斗爭必然你死我活。

相對皇帝于東堂聚集群臣以養人望，力圖朝堂上壓制東海王。東海王一方面分布諸弟占據各處長安、鄴城、襄陽等軍事重鎮，另一方面先后自中樞向并州、冀州、青州、豫州等地派遣任命地方官員，以攫取實際軍政權力來抗衡。這些方鎮大員就任之后，無不對洛陽視若無睹，而以東海王馬首是瞻。他們帶動之下，連幽州王浚、兗州茍晞一類東海王盟友，也不得不隨之做出服膺姿態。

從古至今官場都是如此，居于上位者看人，看是態度、是傾向、是站隊。站隊正確，便有千般惡行，舉手之間便可輕輕抹去；而若是站隊不正確，哪怕方鎮大員、哪怕中樞重臣，終必然落得個身敗名裂下場。如王浚、茍晞之類，都是精通官場手段老手，自不會這關鍵時刻犯錯。

一時間，通往洛陽郵驛人丁稀少、驛卒無所事事，通往許昌官道上車水馬龍，使者往來如織，蔚為壯觀。姑且不論這些使者們內心真實想法如何，此類場景本身，確對洛陽諸袞公形成了強大壓力。

問題是，眾方鎮爭相獻媚時候，偏偏代郡并不如此，其行狀就如同潮水褪去后裸露出礁石那樣格外醒目了。

晉陽大戰后不久，陸遙陸道明得東海王之力被推舉為鷹揚將軍、代郡太守。此舉固然出于縣主有意無意推動，本身也是東海王眾多部署中一個環節，既對力量暴增并州略加削弱，又恰可以彌補北疆防線上并州、幽州之間缺口，堪稱絕妙。可陸遙接受任命后，自夏至秋半年過去，先率領麾下眾將先橫掃代地，又出兵濡源和幽州軍惡戰一場，拼命擴充自家勢力；期間卻從沒有一個使者及于東海王駕前，也不曾向洛陽朝廷發去片言只字。這一來，叫劉輿如何能放心？東海王自身想必也會考慮，對一個政治態度遠未明朗之人輕易授予邊疆大州軍政全權，或許太過輕率了吧？

竟陵縣主一時無語。

昔日她太行山中招攬陸遙未果時，確曾體會到陸遙內心深處凜然風骨。但如今陸遙擁兵自重，既不向朝廷輸誠，也不向東海王表示恭順，如果依舊用士人風骨來解釋這舉動……未免有些牽強。總不能說此人是禰衡那般狂生，存心自絕于皇帝和東海王吧？毫無疑問，此舉著實桀驁，有觀望局勢、待價而沽嫌疑，有挑釁朝廷和東海王嫌疑。劉輿縣主面前只道一句“依違于兩雄之間”，實已算得客氣。

縣主修長而柔媚雙眼低垂，不知不覺地劉輿身前踱步打了兩個來回。

劉輿固是孤身一人，縣主卻有許多侍女、仆婦們隨行服侍著。這些隨從們亦步亦趨地隨她身后，裙裾刷刷輕響，頓時把整條復道堵了個嚴實。原本往來于復道吏員們遠處探望兩眼，這些都是有眼力，頓時發現縣主和劉輿面色都不那么愉，于是紛紛選擇從另一側繞路，哪怕因此要多走將近一里多地也顧不得了。

縣主嘆了口氣，不知為何，思緒飄飄忽忽地，又想起鄴城與陸遙相見情形。

是，劉輿判斷應該不會錯。相較于太行山中那位行事莽撞落魄軍主，如今陸遙已經變了，變得加危險，同時也具侵略性。縱使身份尊貴縣主面前，他眼中強烈自信也沒有收斂絲毫。

這樣剛強英武氣概，是竟陵縣主從來沒有接觸過，與之相比，河東衛氏美男子柔弱就像螻蟻一般令人望而生厭。所以縣主才會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和了解，放任自己陷入到尋常少女才有情懷中去。鄴城，縣主完全不曾問起劉輿所關注之事，皆因她非常清楚，陸遙身為起自卒微將帥，憑借無數次浴血搏殺而聚攏實力，根本無意去阿諛那些蠅營狗茍之輩。

但劉輿稍作提醒，她立即就回復到了精明強干常態；多年來磨練出眼光和判斷立即告訴她，陸遙所散發出強大自信隨時都會化作洶涌澎湃、不可控制野心。

太過英武強悍之人究竟是不是能成為自己良配？又是否能成為東海王霸業所需呢？竟陵縣主捫心自問，一時難有結論。

眼看天色漸暗，距離劉輿從自家牛車下來，幾乎已經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畢竟宗室貴女身份非同尋常，縣主既不回應，劉輿就不便告辭。雖然他原意是求見東海王商議中原戰局，而非與縣主為了幽州糾纏；但絲毫也沒有流露出急躁情緒，始終微微俯首，一旁靜默等待著。直到虛弱身體難以支撐、雙腿酸痛難忍時候，他也不改安詳之態，只是略探手去，扶著闌干稍許借力。

又過了許久，竟陵縣主才像是剛才發覺劉輿此那樣，莞爾笑道：“光顧著盤算私事，竟耽誤了先生重要軍務！慶孫先生便請自去吧，幽州之事以后再議無妨。”

“也好。”劉輿恭敬行禮如儀，后退了幾步，才轉身離開。雖然姿態依舊一絲不茍，動作卻顯得有些僵硬了。

縣主心腹侍女阿玦肅立稍后處，舉動都其他隨侍女官一般整齊劃一。宮廷女官特有精致濃妝和衣著飾物掩蓋了她年齡，使得這妙齡少女赫然顯出幾分老氣來。看著劉輿背影消失景福殿后殿正門以內，她上前一步輕聲問：“縣主？”

“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區區外臣竟敢插手帝王家事，先吃些苦頭再論其余！”竟陵縣主冷笑一聲。

周邊眾女眼看縣主不，頓時一起低頭，誰都不敢答話。

竟陵縣主不屑地看看這些女官，又看看遠處那些繞行復道畏縮小吏們，突然似男兒般十足豪氣地拍打著阿玦肩膀，仿佛那位“裴郎君”又出現了：“阿玦，我近抽不開身。你替我去一趟代郡，傳個話！”

“啊？什么？”阿玦驚呼一聲，花容失色。也不知是被打到了痛處，還是被縣主言語驚嚇所致。

回過神來時候，卻見縣主一手抱胸，一手托著下顎，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口中繼續吩咐道：“如今道路不靖，還是稍作準備為好，五天之后啟程！嗯，對了，我會派王德帶一隊騎兵保護你！”

“是……是……”阿玦俯身肅拜，突然覺得有點暈眩。

第三卷《攬轡命徒侶》至此終。敬請期待第四卷《顧瞻望宮闕》，精彩情節還后頭，謝謝大家支持。

碼字速度什么，實也沒臉再承諾什么了。不過慢悠悠寫，相信總是會寫出一個全須全尾好故事來。

再次致謝，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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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尾聲(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