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四十三章 血路(五)
什長姜離緊緊地跟著陸遙,從坡道繞過城闕,向南行進。適才集合的時候時間太過緊張了,導致他裝束都沒能整頓妥帖,此刻勒甲的絲蓧隨著跑動來回摩擦,漸漸陷進了皮膚里。這對常人來說相當痛楚,但姜離的腳步并不稍停。這些年來無休止的戰爭,已經將他磨練成了具備堅毅性格的戰士。
姜離本是上黨武鄉的尋常農人。永興元年時并州大旱,各郡災民饑甚,以至于出現人相食的慘狀。江離親眼看著父母家人一一辭世,最后他和同鄉少年們僥幸被征發為軍,避免了餓死的下場。但之后數年間,他的同鄉們先后戰死沙場,似乎也并未多活許久。姜離對此并不介意,生在這樣的世道,人命的價值不比砂礫更高貴。自己什么時候會死,他根本就已全不在乎了。而正因為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在每次作戰中都勇不可擋,反而成了乞活軍中著名的勇士。
“賤命一條,我才不在乎。”方才陸遙召集將士們訓話時,他便是這樣回應的:“陸將軍,既然當兵吃糧,便早有戰死的覺悟。我們乞活軍沒有怕死的,早就不把性命當回事了。我看,你也無須說那么多,大家上陣廝殺便是。”
作為昔日并州軍的一員,姜離早曾聽說過陸遙的名字。據說那位陸軍主是個少有的和善人,待部下客氣有禮,不像個軍人,倒更似文雅的書生。直到這時,姜離才終于真的見到這位陸軍主。果然如傳聞所言,哪怕是在陸遙沉著臉,顯得難以壓抑心中焦慮的時候,對待士卒仍然顯得非常溫和。
哦,應該稱他為陸將軍。在姜離等人灰溜溜地跟著新蔡王逃亡魏郡的時候,這陸遙卻在并州奮力擊胡,立下赫赫功勛,如今已是牙門將軍了。
姜離對此很有些嫉妒。他有些不屑地想:逢人就說軟話的家伙,也能打仗么。
李惲將軍適才說了,姜離和他的同伴們將被派遣去阻截汲桑賊寇。似乎這個任務有些艱難,所以那位陸將軍在隊伍里前前后后地走著,給每個人打氣鼓勁。不知為何,姜離看到這種場面便感到十分煩躁,猛地爆出一串桀驁不遜的言語來。
陪同在陸將軍身邊的兩名軍校立刻變了臉色,但姜離并未感到畏懼。死都不怕,還會怕這幾個小官兒么。
“方才聽李惲將軍說起姜兄的悍勇之名,果然英武。”陸將軍上下打量了姜離兩眼,微笑著說:“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我卻很在乎。我陸道明從不會帶著弟兄們去送死的。”
他很親切地攀著姜離的肩膀,將他帶到城闕的邊緣:“姜兄請看,從這里,到那邊,共有四座城臺。我們就以城臺為依托來抵抗賊軍,充分使用地利。如果抵擋不住,就退往下一座城臺。如此逐次阻擊,待到退回此地的時候,敵人銳氣已失,而我軍主力則已入城……隨之便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如何?”
這可是一位將軍在和自己說話!姜離感覺自己有些混沌,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過了半晌才道:“好!”
姜離雖然只是個什長,但在軍中頗有些威望。他既然支持陸遙的想法,其余士卒也都沒有意見。于是眾將士立即出發。
眼下跟隨在陸將軍身后疾奔的,便是適才他負責整編的三百人。雖說都是并州出身,可能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將這數百人捏合成形,實在很不容易。姜離搖了搖頭,讓自己從胡思亂想里掙脫出來。他加快了腳步,對自己說道:這位陸將軍言語或許軟了點,為人倒真是不賴,而且也像是個有本事的。
敵軍的前進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許多。雖然緊趕慢趕,但當他們將將接近南面第四座墻臺的時候,大股敵人已經如潮水般涌了過來,密集的火把躍動著,使姜離的眼睛都被晃花了。在這么近的距離接觸到軍容鼎盛的敵人,許多將士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不要慌,穩住。”陸遙立即號令道。將士們早就剎住腳步,聚成密集的隊列慢慢往后退。幾名弟兄舉著臨時拆下的門板,列成橫隊作為掩護。
鄴城雖是雄城,城墻頂端不過兩丈寬。無論晉軍還是賊軍,都有施展不開手腳的感覺。于是雙方保持著一箭之地,晉軍每退一步,賊軍便迫進一步。
這種對峙很容易叫人緊張,在姜離的感覺里僅僅過了一瞬,晉軍就退回到第三座墻臺。陸遙在墻臺的階梯前布置了三排士卒,而將更為精銳者安排在墻臺內側作為第二道防線。
賊軍猶豫了片刻、或許他們急于趕到建春門,并無意在此糾纏太久,從墻臺上可以看到他們的后隊尋了一處踏步,分出若干兵力向西北方向包抄過去。
陸遙皺了皺眉,喝道:“老薛,擎旗!”
姜離認得,被叫做老薛的是那個突入人叢中斬殺司馬瑜的彪形大漢薛彤,聽說他也是個將軍。對了,還有個臉上始終帶著冷笑、讓人感覺不正經的小伙子叫丁渺,別人都叫他丁將軍。并州的將軍怎么突然多到這份上,真是奇怪。
薛彤應了一聲,從身后取出斜背著的長桿,將一面丈許大小的白布掛在長桿上。他將這面粗制濫造的軍旗高高舉起,夜空中呼嘯著的長風吹過,立刻將白布猛地展開。姜離借著火光抬頭去看,只見寫著一個墨汁淋漓的極大“陸”字。
他隨即聽到身邊不遠處的陸遙在和丁渺說話:“文浩兄,我家鄉耄耋老人曾云,極西之地有國曰西班牙,其民有斗牛之俗。勇士以紅布抖動,召引野牛暴躁發怒,狂奔沖撞;而勇士則以利矛、長劍刺擊之。來回數次之后,便可使野牛血盡而亡。”
“竟有這等古怪習俗?紅布會讓牛發怒么?”丁渺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待此間事了,我去找頭牛來試試。”
“呃……”對于丁渺的思維方式,陸遙一時語塞,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鄴城街道縱橫,縱然田校尉四處放火,也未必能盡數堵塞賊人攻向建春門的道路。如果放任賊軍包抄過去,建春門前的軍民損失必然慘重。所以,我們得想辦法讓賊軍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此,莫要另覓他途。文浩兄可知,如果將石勒賊寇比作蠻牛,那我這面陸字軍旗,便是足以令他發怒的紅布?”
丁渺笑了:“團柏谷!”
“正是。我曾與這廝在團柏谷交手,擊殺其得力部下多人,石勒本人僅以身免而已。他對我這面軍旗,應當有些印象才是。既知我陸道明在此,石勒絕不會放過……正好廝殺一場!”
這兩位將軍對答片刻的功夫,姜離突然覺得眼前一暗。
此際鄴城之中四處起火,躍動的火頭將半邊天空都映得紅彤彤的,簡直光亮如晝。但此刻天空中突然傳來咻咻破風之聲,也不知是何物在空中密集飛來,竟然連火光都被擋住了!
姜離猛然大吼:“臥倒!舉盾!”
他縱聲狂呼,然而這呼聲已經遲了!
數百支四尺余長,七斤多重的短矛,發出攝人心魄的厲嘯,瞬間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道弧線,落入乞活軍的陣列之中。
短矛較之箭矢沉重數倍,落下時帶著巨大的動能。投射所及之處,縱使身著精良筒袖鎧的軍官也如同紙糊一般軀體破碎。而絕大多數乞活軍士卒并無遮護,他們肢體的任一部分被短矛擊中,都會立刻形成碗口大的貫穿傷口,隨之而來的大量失血,會在頃刻間奪走他們的性命。數百支短矛落下,無數哀嚎響起,乞活軍嚴整的陣列瞬間變得零碎不堪。
在墻臺的石階前組成第一道防線的晉軍,損失最是慘重。他們所持有的簡陋木盾,根本無法阻擋沉重的短矛。超過半數的將士、至少五十人呻吟著倒地,還有許多人立即斃命,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
負責帶領這一隊的軍官是丁瑾。他是丁渺的譙國宗族部曲,其勇武在晉陽軍中赫赫有名,不然也不會在歷次戰斗中幸存下來。當漫天短矛飛落時,他用長刀接連打落了三五支,但更多的短矛如雨點般落下,終于要了他的性命。
他的左胸被一柄短矛完全刺透了,鋒利的矛尖從背后斜斜升出將近尺許。大量鮮血從胸背兩側的傷口如泉噴濺,很快將戎服染成了一片血紅。丁瑾的臉上帶著迷惑的表情,看看自己的胸口,又回頭看看丁渺,張開嘴像是要說些什么,卻只發出嗬嗬的低吼聲,最后終于失去了力氣,搖搖晃晃地坐倒下來。
丁渺大聲悲呼,仿佛離弦之箭一般沖上前,將丁瑾的身軀抱起,隨即向后急退。與此同時,在正對著墻臺的方向,那面血紅色的石字大旗連連擺動,大批的擲矛手潮水般沖了過來。在沖刺的途中,他們已從背后的皮囊中取出另一柄短矛。
扶風歌 第四十三章 血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