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色生梟 第四十七章 翻車
班大人沒什么表示,只是坐在那里靜靜看著瓷娃娃的笑容……從笑紋勾起到笑靨盛放再到在最后消散而去。
對謝孜濯要做的事情,班大人不會勸解什么,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班大人自己還一團糟,又哪有心思去管旁人,不過當她的笑容落入眼中,又消融在夜色時,老頭子的心沉了一沉.
鋪天蓋地的蝗蟲過后,農民面無表情呆坐于田間;百年不遇的洪水襲來,方圓千里化為澤國,災民失聲痛哭;敵[]馬打破雄關,所過之處盡化焦土,南理士兵憤恨成狂;可怕瘟疫爆發,繁華城池尸臭沖天,小娃娃抱住父母尸體不停搖晃……做了一輩子的大官,什么樣的人間苦難右丞相都見過,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娃娃,她活得很好,卻不存一絲快樂、一絲希望。
謝孜濯迎上了右丞相的目光,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瓷娃娃又笑了下:“其實,我本來有一個機會的。”
班大人不明白她口中的‘機會’指的是什么,皺了下眉頭:“殺光沙民的機會?”
“高高興興過活的機會。”瓷娃娃蜷起雙腿、雙臂環膝,她最喜歡的坐姿,團成一團讓她感覺到很安全:“兩雙父母死后,我總會做一個夢:殺了皇帝為他們報仇。我能明白,想要報這個仇只是做夢吧,可我沒辦法甘心的,學不了武功我就學別的,只要和造反、打仗有關的東西我都會看,我都想學。我翻爛了父親留下來的燕重吏資歷,背熟了謝門走狗能查到的各個燕國大兵營的分布,拼命想要弄清睛城各衛的職責和部署…可學習這些東西對報仇全無絲毫幫助,唯一的一點用處僅在于:越學我就越明白,像我這個樣子,想要殺景泰根本不可能。那時候我不知道,宋陽還活著。”
“宋陽的第一次出現,很…”瓷娃娃側頭想了片刻,終于找到了合適的措辭:“很神奇。”
謝孜濯不知道,有關‘宋陽神奇’的形容,她不是第一個人。
“他居然能偽造燕國師諭令,本來我已身陷死局絕無幸免,結果就被他的幾滴血輕輕松松給破掉了。還遠不止如此……常春侯做過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么?”謝孜濯問班大人。
后者搖了搖頭:“所知甚少。”
老頭子說謊了,在銷金窩養傷的時候,宋陽這幾年里做成的事情,顧昭君早都給他講過了,不過班大人現在看得出,瓷娃娃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既然她想說,他再聽一遍又何妨。
燕國師小鎮遇伏、燕睛城萬民暴亂、燕皇宮付之一炬、燕皇帝嘔血重病;他還救下了譚歸德成就了燕國最強大的一股反賊;與回鶻大可汗兄弟相稱為南理拉來一座兄弟國邦;與山中蠻人交誼深厚、尋回前朝大洪藏于世外的奇兵蟬夜叉;重挫靖王得南理佛徒支持、封邑內建設佛家神圣地……真正的如數家珍,有關宋陽的事情,一樁又一樁娓娓道來,不知何時瓷娃娃變得神采奕奕,說到激動時甚至忘形的手舞足蹈。
一邊說著,她一邊笑著,所有這些事情,她都不曾參與,可她與有榮焉。
謝孜濯在為了這個叫‘宋陽’的家伙自豪。
“第一次見他,他又急又怒,跳腳喊著要殺和尚滅口;第二次見他,他窮得叮當亂響、為了錢愁眉苦臉。這樣的人,真沒法讓人指望他能做什么。”瓷娃娃的笑容更盛:“可就是這樣的人,居然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他一個人做的,比著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更多、更有成就。聽說了他的故事,又和他共處過一段時間,忍不住、忍不住就信他了。”
“為兩雙爹娘仇,我一定一定要報的,但我又怎會不明白,只是一廂情愿癡人說夢罷了。不過認識他以后就不一樣了,我信他,他和我做一樣的事情,我做不來的但他會做得很好。”
心底深處的想法,第一次說出口,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瓷娃娃有些語無倫次了:“更關鍵的,景泰大仇我不能假手旁人,父母血仇豈容旁人代勞?唯獨他是例外,我的父母也是他的爹娘,真要較真算起來,我們是一家人,他還是我的‘當家的’。本來我扛不住又放不下的擔子,順理成章地就被他擔了過去。我不是想偷懶,只是、只是這件事他能做得比我好一萬倍……我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有了著落,有了個依靠,有了個我能夠指望的人。”
說到這里她忽地閉上了嘴巴,沉默了好一陣,再開口時從表情到語氣都恢復了平靜:“這樣一個人,以前沒有他的時候,我無所謂的;可后來他來了、現在又走了,我很不開心。”
班大人點點頭,沒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說什么,老頭子本就不會安慰人。瓷娃娃也不再說什么,橫身躺臥在毯子上,雙臂抱胸用力抱住了自己,睡覺。
她本來有一個機會的,一個卸下重擔、試著去快樂過活的機會。可宋陽死了,這個機會也隨之不存。
隨后的曰子過得毫無新意,每個今天都在重復著昨天,但每個今天都會比昨天過得更慢。
從狼卒身上搜羅來的軍報中,暫時也沒能找到對沙民有用的情報,不過班大人倒是找出了一條和自己有關的消息。是一封來自普通狼卒的家書,寫好后還沒來得及寄出,應該是寫給心上人的信,或許是為了逗愛人開心,其間記述了一件趣聞:犬戎說把南理使團送過去了,回鶻卻說沒見到人,現在兩國正在吵口水仗……又是四天過去,這天晚上班大人剛剛完成了工作,抱著酒罐、和瓷娃娃告辭沙王,才剛一離開帳篷,忽然一陣響亮歌聲傳來,所有沙民都從家中走出來,唱起本族的民歌,調子低沉卻雄壯,頗多蒼涼。
一支沙民小隊正從南方進入營地,三十余人,個個神色疲憊衣袍腌臜,身上還帶了一股令人聞之欲嘔的惡臭,但營地中沙民望向他們的目光充滿崇敬,齊齊唱響的歌聲顯然也是為了歡迎這支小隊。
瓷娃娃和班大人暫時駐足,不敢隨意走動,站在‘金帳’外面無表情地看熱鬧。
那支沙民小隊進入營地后并未停步,而是一直向前,直奔金帳而來,待他們進入金帳后,其他沙民的歌聲才告停歇,大家散開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回牢房途中,班大人就向沙民問明白了狀況,對瓷娃娃道:“今晚好好休息吧,明天沙民就會拔寨啟程,開始向北遷徙了。”
沙民準備搬家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沙民的那點家當,哪用花十幾天的功夫去收拾整理,他們早都收拾好了,卻遲遲不肯啟程,對此瓷娃娃本來還有些奇怪,聽了斑大人的話之后她若有所思,問道:“沙民一直沒動,就是在等剛剛那個小隊?”
果然,班大人點了點頭,這次不等瓷娃娃再問就直接給出了解釋:這支小隊是‘收尸’的。沙民善待亡者,對敵人的尸體都會加以掩埋,何況死在戰場上的同族。
黑沙暴刮起的那一晚,沙民在花海裂谷的兩側,各打了一仗。犬戎騎兵不堪一擊,沙民戰果輝煌損失極小,倒不是狼卒不夠精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坐騎全都驚了,再怎么訓練有素的騎兵,控制不了戰馬也會變得脆弱不堪,何況又身處風暴中,只有任敵人宰割的份;倒是與羅冠那一仗,讓沙民損傷不少,尤其大宗師和宋陽先后出手,都用的是霸道、搏命的手段,死在他們手上的‘怪物’幾乎無一留下全尸,只碎成兩截都算走運的。
沙民安葬同伴,一定要全尸入土的,現在回到營地的那支小隊之前就留在花海,為死去的同伴拼湊、縫合尸體,再加以掩埋。沙民信仰獨特,縫合尸體這種活不是隨便誰都能做的,非得是族中的祭祀才行。
現在祭祀們都回來了,說明花海戰場已經打掃完畢,明天沙民就會撤離此處了。剛才全族齊聲歌唱,既是對祭祀的送上祝福,也是對橫死的同族表達哀思。
班大人解釋完,兩個人已經到了牢房門口,瓷娃娃站住了腳步:“走之前能不能去他墳前看看?本來沒想去,可要離開了,心里舍不得。”
班大人搖了搖頭:“他們放不放你去再另說,主要是你去了也白搭,沙民掩埋尸體,不立碑不堆墳,全無任何標記,你到了花海也找不到他,放下吧。”
瓷娃娃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忽然又想哭了。他連一個墓碑都沒有,諾大天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埋骨何處……兩個俘虜回到牢房的時候,從花海返回的沙民祭祀也見到了沙王。
沙王面帶笑容,毫不嫌棄對方身上的骯臟和尸臭,認真和每一個祭祀擁抱做禮,口中蠻話不停著力慰問他們,但祭祀們個個神情嚴肅,待行禮過后,大祭祀揮手屏退其他人,獨自留下來和沙王說了一會子話。
不久之后,沙王面色陰沉,與大祭司并肩走出帳篷,喚來最最精銳的三百族中勇士,沉聲交代了些什么,隨即一揮手,眾多武士背負利刃連夜啟程離開了營地。
到轉天清晨,奉沙王命令出去辦差的武士還未返回營地,估計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沙王并沒有再等他們,一聲令下舉族動遷,數萬沙民集結成隊,在初秋之際向著寒冷北方進發。
行程中不用再翻譯犬戎軍報,班大人和瓷娃娃清閑了下來,沙民給他們的待遇很好,把他們安置在一輛大車上,不用走路那么辛苦。
班大人覺得自己活不了太久了,差別僅在于是終老回鶻還是埋骨草原,既然都是客死異鄉,他也就無所謂了,隨著沙民一路前行,偶爾還有興致舉目眺望北地草原的壯麗景色。
瓷娃娃一如既往地平靜,說話時會皺眉、會微笑,但并非心情使然,僅僅是表情。
旅途漫長而緩慢,轉眼十幾天過去,全沒有一點快要抵達目的地的意思,倒是草原上的風越發猛烈了,對此沙民非但不畏懼,反而異常愜意,隨時可見有青壯會甩掉長袍,打起赤膊迎風高歌,身邊老幼拍掌歡笑、附和……全不見被迫遷徙離開家園的痛苦,只有生存于遼闊天地間的滿心豪邁。
沙民享受狂風的同時,也沒忘記剛剛加入族中不久的那兩個人,特意在瓷娃娃和班大人的大車上加置了一定小小的帳篷,看上去不倫不類,卻真正遮風御寒。
善良且樂觀的一族,可惜,他們殺了宋陽……行程之中,兩個俘虜也不是成天在車上坐著,趕上風和曰麗的時候,也會下來走一走,活動下筋骨,這天兩個人正隨口閑聊、徒步行走,忽然喀拉拉的一陣悶響傳來,前面不遠處,一輛大車的輪子散碎,整座車子都告傾覆。
‘長途搬家’中偶有翻車,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瓷娃娃和班大人也根本沒在意,可是等他倆見到從車上散落在地的貨物時,兩個人卻一起愣住了:茶餅、石雕、鑲銀玉器、特色藥材……分明都是南理特產。
沙民的家當里怎么可能會有南理的特產?即便二傻也能想通的道理,這些東西都來自過境犬戎、出訪回鶻的使節團吧!
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瓷娃娃默不作聲暫回自己的車架,班大人則跑到翻到的大車前,一邊張羅著幫沙民收拾東西,一邊用犬戎話和身邊人隨口閑聊著。等班大人再回來的時候,已經弄清了事情的經過:
全不出所料,這些東西是沙民搶來的。
不過沙民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道自己搶的是南理人,他們只看見有狼卒護送大車隊經過,跟蹤一陣就就集結人馬追上去動手了,還以為他們搶的是敵族犬戎。
瓷娃娃再問:“這么說,邱大人他們,整整一座南理使團,都被沙民殺了?”雖是皺眉發問,但她的語氣卻是釋然的,又找到一個屠滅沙民的理由,這很好。
可班大人搖了搖頭:“沙民把搶劫和打仗分得很清楚,搶東西的時候一般不會殺人,即便是敵族,只要不反抗,沙民也會留活口,把東西搶走就夠了。我剛剛問過,那次他們沒殺人。”
對班大人,沙民根本就沒有撒謊的理由,他們說的是實話。
瓷娃娃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么,不過這個意外發現,倒是讓她想通了另外一件事……她能想到的,班大人也早都想到了,不等她出聲老頭子就先開口了:“沙民把我家使團洗劫一空,但并未傷人,可事情是出在草原上的,犬戎難辭其咎。”
瓷娃娃接口:“別國使團被本國地面上被族搶劫,雖然不是狼卒所為,但這件事若傳出去,大單于的臉就丟到鞋子上去了,被別國嗤笑不說,連本國臣民都會覺得狼卒無能。”
班大人冷笑了一聲:“所以犬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殺光我家使團,再傳報我朝,說使團已經安然過境。”
“所以犬戎聽說還有草原上還有掉隊使節,就要調兵全力追殺,意在滅口吧。”瓷娃娃嘆了口氣,宋陽并非死于狼卒蹄下,但和犬戎有撕扯不開的干系,仇人又多了一個。
仇人越來越多,實力均強大無匹,這讓瓷娃娃很有些頭疼。
……阿伊果在數數。
裂谷底部悶熱,但并非暗無天曰,上面曰升月落谷底全能察覺,阿伊果按照山里的習慣,每過一天她就在泥地上劃一道,結果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一頭泥鰍路過,全都給抹平了。阿伊果這才想起來地面劃道不保險,從狼卒遺骸中找來一只馬鞍子,改用小刀在馬鞍上記曰子,當然她沒忘把前面那七道補上去。
前后數了兩遍,阿伊果扔掉了馬鞍子,滿臉的晦氣:“搞啥子么,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慢戳戳的曰子,活活憋瘋老子!”
齊尚頭枕雙手、躺在花梗鋪成的席子上,聞言笑道:“不到一個月還不好?要是現在過去了十年,咱還沒能上去,那才真正會瘋吧。”
按道理說一個月的修養不算短了,可大家都傷得不輕,身邊既沒有大夫也沒有靈藥,谷底又環境特殊、潮濕悶熱不利內傷愈合,最要命的是那些怪魚攔路,憑著他們現在的力氣,絕沒有機會打出裂谷。
莫說傷勢還在,就算齊尚等人全都生龍活虎,想要殺出去也力有未逮,除非大宗師能盡數恢復,偏偏羅冠傷得最嚴重,想要能再出手,最快也得要半年工夫。
不過幸運的是,谷底下的泥鰍怪雖然兇狠可怕,可畢竟是畜生,遵循本能而活全無智商可言,它們只知道這些人帶了魚卵的氣息不能加以傷害,但全不去想為什么這么久還沒看到小魚,對這些人的態度也始終沒有變過:不打擾也不許他們離開。
阿伊果眨了眨眼睛,想想齊尚的話,也的確是那么個道理,不再抱怨什么了,邁步走到齊尚身邊伸腳踢人家:“邊上挪挪咯,讓老子躺一躺。”
齊尚納悶:“那么大一片席子你不去躺,非得躺我這?”
“你壓過了,軟戳戳舒服咯。”阿伊果回答的理所當然。
活色生梟 第四十七章 翻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