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接頭（下）

作為一個間諜，王涵生的話明顯太多了些，太多；曹小民內心感到難受，他很難相信像王涵生這樣的間諜能夠生存很長時間。

如果是在和平年代，王涵生夫妻應該是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男的英俊女的秀美，雙方都家學淵源而且都留洋回來，說不上富甲一方也是家財萬貫……但現在是亂世，而且他們作了一個最危險的選擇：留在敵后當間諜！

“這就是緣份啊，我還想著這回沒辦法接上頭了，中山路的宅子到現在還被日本人封鎖著沒辦法過去，只好天天讓管家和小廝到那邊幾個路口去等著，看看有沒有可疑目標……”王涵生很是熱情，當他和曹小民他們接上頭后，一種能夠為國為民戰斗的熱情洋溢在臉上。

要命啊，太要命了！曹小民望向自己的弟兄們，發現憲兵團的幾人和邢龍、劉峻嶺等幾個老江湖一個個目瞪口呆愁眉緊鎖：這個王涵生他到底把特別行動隊要過來的消息告訴了多少人！？

張遜急不可耐就馬上質問王涵生，但是后者卻很不以為然：“放心吧諸位，我的那些家人都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這個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

“憤青！書生！你會害死很多人！”曹小民心里一陣怒罵，甚至他都開始在懷疑王涵生給他們安排的這個落腳點到底能不能待下去！

“……他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最后還要加個強調！到底是在街頭演說還是在執行任務！？曹小民氣極想笑，難道“中國人”三個字就能代表絕對的忠誠和可信嗎？但是很無奈，至少今晚他們還是得在這里過夜——他們可不會隱身術，在南京城里三更半夜的躲到哪里去？還一身鬼子軍裝到處晃嗎？這可不是在電影里，只要離開了混亂的屠殺場所他們可能走不了兩步就會被鬼子的憲兵拆穿！

王涵生還陶醉在他的那種緣份說當中：因為一個迫不得已的情況，邢龍想找一處封閉的房子殺掉幾個鬼子一腳把他看到的唯一一處關緊門戶的院子踢開；因為一個特殊的身份，王家的一處別院成了那條街上唯一不被鬼子騷擾的人家，就這樣他們相遇了。這就是緣份！看過他們父子照片的張遜大膽地上前接頭，這就是緣份！

王涵生是個很友善很熱情的人，特別是他沒有親眼見到邢龍他們幾個在后院里干掉三個鬼子的血腥，在他看來抗日救國可能就是一件很刺激很正義的事情吧。從他嘴里曹小民很輕易就摸清了狀況：在南京城還沒有陷落的時候，那些“日本友人”就來試探他們的思想狀況；這件事被他的父親，王家的真正當家人，后來他們這個間諜小機關的主持人向一些政府的官員朋友密報了；接著很快就有軍統的人上門來聯系，就這樣他們就成了間諜。完全沒有經過任何培訓的間諜，他們是在南京城破的當晚才正式宣誓成為抗日潛伏人員的！

……我有個熟人曾經告訴我，他其實是軍統特務，嚇我一跳；原來他是那種被認為以后可能會有用，但沒經過任何訓練，在大撤退之前臨時發展的特務；像這樣守著一個接頭暗號，等了八年都沒有蒙過召喚的人很多……他們就是祖爺爺在回憶錄里提及的那些在大撤退的時候臨時發展的“蒙召者”吧，就這樣憑著一股愛國熱情，完全沒有經過相關間諜專業訓練臨危受命的“蒙召者”在中國有多少？沒有經過訓練，甚至根本不知道間諜工作該怎樣做就成為了間諜，生存的幾率有多少？正是這樣無數擁有愛國熱情的志愿者成為了“間諜”，他們從看墳的老人老張到能夠出入日軍司令部的王涵生；在中國的每一個角落都有冷冷的眼睛在盯著鬼子的一舉一動，才讓落后了整整一個時代的中國能夠在世界第四經濟強國，亞洲第一軍事強國的飛機大炮下撐了下去！

讓曹小民他們很意外的是原來他們今天在下關看到的一幕居然是在演戲：王老太爺竟然也是間諜，他們演出這一幕是為了萬一有人暴露，可以推脫干凈——在下關的那個院子里竟然收藏掩護了接近二十個國軍的失散官兵！

祖孫三代，為了抗戰全部留在南京城，以他們的身份背景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他們選擇了留下。每天帶著笑去面對同胞的悲慘，每天帶著屈辱去承受那些背后的戳戳指指，還要隨時面對死亡，這就是他們的選擇，全家三代人的選擇！

他們很幼稚，經常會犯錯，很容易就會被識破，然后常常以一個很不光彩的身份為國捐軀。但是換上去頂替他們的人，很可能又是一個“蒙召者”！在戰壕里的軍人前赴后繼，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何嘗沒有血肉長城！？

曹小民對王涵生多了幾分敬重，少了幾分反感和不信任，和那些放下鋤頭拿起槍的農民新兵一樣，中國的特工們也必須在浴血中成長！大家心里都在想著一個同樣的問題：怎樣幫助他，讓他得以生存下去。不是為了他的生存可以為抗戰貢獻多少，就是實實在在的生存問題，大家都不愿意看到這樣善良正直的人們無謂犧牲。

“對了，關于孫將軍的情況……”王涵生沉默了片刻：“他現在安全，但我要先拿到出城的計劃轉給孫將軍，他覺得沒問題才能出現……”

終于得到了孫元良的消息了，拯救目標安全，曹小民心里的一塊大石終于放下，但他看憲兵團三人卻很平靜，料來他們早就知道了。

“剛才王兄說中華路上的宅子被封鎖了，怎么回事？”曹小民急于知道城里的更多的情況，更多關于他失散在這里的弟兄們的情況：“鬼子不是沒動你們在下關的房產嗎？”

“不是鬼子占了，是還在打，回不去……”王涵生充滿敬意地道：“十幾天了，城破那天一直打到現在，鬼子把那一帶封鎖了……”

弟兄們還在戰斗！他終于有他們的消息了！曹小民不禁一陣激動，他回來，只是為了和弟兄們在一起；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在一起，沒想過生或者死！

這時那個在曹小民眼里像仙女一樣的王少夫人開口了：“后來鬼子讓我組織了一群婦女在封鎖線的邊沿做飯，通過廣播勸說他們出來投降，五天了，今天他們才放下槍的……”

弟兄們放下槍了！？怎么會？難道他們不知道鬼子是騙他們的嗎？曹小民滿臉愕然。

“……剛開始是一兩個人放下槍走過來，鬼子沒開槍，后來更多人走過來了……一個個都冷得瑟瑟發抖，很多人餓得都走不動了，走著走著就會摔倒，還有的人是被其他人扛出來的，到了近前膽子大的姐妹們就過去扶他們；真的很可憐，看上去都不像活人了……”

夠了！弟兄們，打到這份上，你們是英雄！哪怕后來被人罵成膽小鬼，但從戰壕里打過滾出來的兄弟們都知道你們是英雄！曹小民內心一陣陣酸楚翻騰，他想起了自己在羅店被抬下來的樣子；他的這群弟兄在沒有任何后援的情況下，就在那一大片廢墟上潛伏著，打了整整十五天！

曹小民仿佛看見太陽下山后忽然一具被打爛了頭臉的尸體動了起來，在一具具尸體上摸索，尋找著食物和飲用水，那是“老崩牙”；在凄冷的月色下從尸堆里鉆出了一個來自地獄的惡鬼，準星鎖住了哨樓上因為月色而凸顯出輪廓的一個鬼子兵的頭部，那是孫長慶；在尸體間潛行的一個幽靈，頂著凜冽的北風抱著手榴彈瑟瑟發抖地接近封鎖線上的坦克，那是“單耳”……鬼子的哨兵正在小心地盯著面前的廢墟，卻聽見耳邊傳來了久違的蟋蟀脆鳴……

十五天里，他們只能和自己說話，十五天里他們只能吃從尸體上搜撿來的干糧，不管多臟的水哪怕是血水他們也得喝......因為沒吃沒喝他們也沒了排便……在最后的幾天里，他們甚至成了活在幻覺中的半瘋子……只有曾經在那樣的地獄戰場上活下來的人才能理解：他們沒有投降，只是身心都放棄了！

“我們給他們披上毯子，給他們遞上食物……有個士兵一口就把一大碗粥喝掉了，剛盛出來還滾燙的粥，我們看見他燙出了一嘴的泡，但他自己卻沒感覺一樣……有個士兵，我看著他剛剛披上毯子，渾身就一個哆嗦倒下死了，摸摸他的頭是冰涼的……”王少夫人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他看見屋子里的軍人竟然大多數和她一樣，臉上掛滿了淚水。但是接著她講了一句話，一句讓所有人臉色鐵青的話：“我聽到那個佐佐木在高處看著那一幕的時候在那里冷笑‘先把他們喂飽，就像喂猴子給其他猴子看，等其他人都出來了，殺光他們’……”

（這一段里關于孫元良脫險是被間諜機關收藏一說，不見于任何文字記載，是一位上代曾是國軍情報官的臺商一次在聊天時無意說起的。據他說其實還有不少陷落在敵后奇跡般獲救的高級軍官其實是在潛伏情報部門的特殊安排下脫困的，只是為了掩人耳目而捏造各種故事......聯想到他的職位和失蹤的突然性以及潛伏的日子、以后軍政部對他的調查為什么忽然斬釘截鐵地平反，感覺真的很有這種可能，就按這種推斷安排情節了。）抗日之幸存者 第一四三章 接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