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十二、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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氐秦太學在長安城西南側,這里原是王莽九廟所在地,數百年的殘垣破壁矗立起高大的學宮,比苻堅的皇宮正殿明光殿還軒敞,可見苻堅重視教育的決心。
苻堅即位,廣修學宮,召郡國學生通一經以上充之,公卿以下子孫并遣受業,其有學為通儒,才堪干事,清修廉潔,孝悌力田者,皆旌表之,然而關中歷經數十年戰亂,胡人尚武,衣冠南渡,儒生罕有或存,墳籍滅而莫紀,周孔微言幾近斷絕,長安城太學恢復之初,苻堅親臨,考學生經義優劣,與五經博士問難,那些博士經義生疏、答非所問,苻堅大為喪氣,這樣的博士如何能教授學生!乃訪諸遺賢,起用留在北地的世家大族,給予那些士族一定的特權,著意籠絡,于是人思勸勵,號稱多士,苻堅對此也很得意,認為自己開庠序之美,弘儒教之風,隴右、關中英才盡為他所用了,而陳操之是永嘉南渡以來第一位出使五胡國家的東晉使臣,也是江東年輕一輩的杰出人才,與謝玄、王獻之、顧愷之齊名,號稱江左四駿。東晉奉華夏正朔,以正統自居,苻堅倒想看看這個年輕俊美的東晉使臣在儒學上有何造詣?苻堅受王猛影響,尊崇儒教,嚴禁老莊圖讖之學,犯者棄市,所以苻堅認為崇尚浮華玄言的江左士子在儒學上是不及他氐秦賢能的。
五月十四日,苻堅在城西太學召集氐秦名士高賢、通儒達人,要讓晉使陳操之見識其大秦賢才,以王寔為首的氐秦五經博士更是連夜翻閱典籍,準備與陳操之問難,若能折服僻居江左卻以正統自傲的東晉人,秦主苻堅會有重賞。
辰時初,陳操之帶著冉盛、蘇騏在侍中杜虔和輔國長史竇朗的陪同下進入太學講堂,講堂占地數畝,穹頂跨度極大,立八根巨型木柱支撐,高敞寬宏,可容數百人講學辯難,氐秦五品以上的文官此時基本到齊,十余名五經博士率百名學子肅然端坐,等候秦主苻堅親臨。
正辰時,學宮雅吹擊磬,苻堅在大臣王猛、李威、宦官趙整等人的陪同下,來到太學講堂,剛坐定,卻報皇太后、皇后駕到。
苻堅的母親茍氏讓自己的娘家侄女嫁給苻堅為妻,苻堅即位后,茍氏姑侄一個成了皇太后,一個成了茍皇后,氐族女子地位較漢人女子為高,拋頭露面是尋常事,茍太后也經常干政,但茍太后卻不象燕國太后可足渾氏那般侵撓國政,茍太后數次干政對氐秦政權起到了良好的作用,當年王猛不待旨意處死強德,王猛當時是三品官,而官居特進的強德僅次于三公,王猛是沒有權利處斬強德的,對此苻堅也動了怒,而且氐人強豪紛紛要求嚴懲王猛,王猛有罷官的危險,王猛與李威交好,李威在茍太后面前為王猛求情,茍太后一錘定音,力保王猛,才有氐秦今日的局面。
茍太后今年四十有三,茍皇后才二十出頭,姑侄二人容貌體形頗為相似,茍太后駐顏有術,與茍皇后好似姊妹一般,氐人崇尚白色和青色,這茍太后、茍皇后便一個衣白、一個衣青,身著氐人貴族女子傳統的長身小袖衽露袍,這衽露袍與后世的旗袍有些相似,緊身窈窕,這姑侄二人面容飽滿嫵媚、身材高挑豐滿,頗具碩人之美,在一群后宮女官的簇擁下來到太學講堂,說是要旁聽晉使與太學博士辯難。
茍太后幼時未讀過詩書,只是讀佛經強認得一些字,立長安太學五年,苻太后何曾來旁聽過,所以苻堅見母后與妻子到來,不禁濃眉微皺,早在兩個月前,得知江左衛玠陳操之要出使長安,茍太后便要苻堅就此將陳操之留在長安,那時茍太后只是聽說了陳操之的名聲,知道陳操之俊美非凡,擅畫佛像,精通佛典,這茍太后四十歲后信奉佛教,每日誦讀《人本欲生經》,聞得佛圖澄的高徒釋道安駐錫襄陽,茍太后便要苻堅派人將釋道安迎至長安供奉,但襄陽屬東晉,釋道安如何得來,所以此番王猛、楊安、姚萇謀攻荊襄,有一個任務就是要將釋道安和大名士習鑿齒迎回長安,因為與晉議和,南攻計劃暫緩,而陳操之既是名士,其佛學修為更得名僧支道林、瓦官寺長老竺法汰盛贊,又擅畫佛像,而且又是著名的美男子,茍太后有心要讓陳操之留在長安。
苻堅事母至孝,他可以容忍茍太后與衛將軍李威私通,但在強留陳操之這件事上卻是不能答應,一是因為要與晉議和,如何好將晉國使臣陳操之強留在長安!二來陳操之不比襄陽的釋道安和習鑿齒,釋道安是出家人,無牽無掛,到哪里弘法都可以,習鑿齒祖居襄陽,襄陽與秦接壤,苻堅只要攻下襄陽,就可以把習氏一族都搬到長安來,不由習鑿齒不效忠,但陳操之就不行,陳氏族人在錢唐,除非滅了東晉,否則不可能把錢唐陳氏一族搬取到長安,所以即便許諾陳操之以高官厚祿、陳操之也定然是不肯留在長安的,苻堅素以仁義行事,不愿讓人認為他氐人野蠻霸道。
擊磬三響,氐秦太學講堂問難開始,先是由諸學子向在座的十二位五經博士解惑問難,五經分別是《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氐秦太學的書經博士用的是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而東晉則參用孔安國的《古文尚書》,但也有人說《古文尚書》是偽作,陳操之對《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都爛熟于心;氐秦太學的《禮記》用的是鄭玄注的《小戴禮記》,不傳授《大戴禮記》,東晉則兩戴禮記都有研究的學者,會稽孔氏就是專研兩戴禮記的,陳操之與孔汪為友,常向孔汪請教戴氏禮記精奧妙,孔汪自然是不吝賜教,所以陳操之對《禮記》也是了然于胸,至于《周易》、《毛詩》和《春秋三傳》,更是陳操之的長項,這三經他可以說是代表了東晉的最高水平。
氐秦太學的學生當然是漢人居多,但也有不少氐、羌、匈奴、鮮卑和羯族的學生,胡漢混雜、良莠不齊,卻能濟濟一堂學習,這一點倒真是符合孔子有教無類的教育思想,這些漢族和胡族子弟依次上前,向博士請教五經難題,在座的五經博士應答如響,不僅僅是學生問,博士答,這些博士還對前來問難的學生考以經義疑難,那些學生個個侃侃而答,都能切中要害。
講堂學術氣氛極佳,苻堅捻須微笑,側頭看陳操之,陳操之凝然端坐,清峻秀逸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靜聽那些博士學子問難,心里哂道:“都是些粗淺經義,有些簡直就是背誦經文,這氐秦太學的水平比之吳郡徐氏學堂和會稽郡學的水平大為不如,五胡亂華,衣冠南渡,中原戰亂不休,庠序學校廢棄,學術傳承斷絕,而東晉相對安定,所以東晉十六國時代,大詩人、大書法家、大畫家都出自東晉,東晉的文學藝術自春秋百家爭鳴后達到了一個新高峰,這是胡人立國遠遠比不上的,就算苻堅重視教育,但數百年的積累、世家大族的傳承,又豈是三、五十年能彌補得上的!”
苻堅問:“陳使臣以為我氐秦學子學業如何?”
陳操之答:“也算勤勵肯學。”
苻堅聽陳操之語氣不甚敬服,便道:“朕聽聞陳使臣是從錢唐縣、吳郡通過中正考核一步步擢升上來的,中正考核離不了詩論,陳使臣對毛詩、論語想必研究極深,朕欲請陳使臣與敝國詩經博士問難,不知陳使臣意下如何?”
陳操之心道:“我出使長安,自然要長我大晉威風,今日且發少年狂。”躬身道:“單以詩經問難,未免單調,外臣粗通五經,愿與貴國五經博士辯難。”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那百余名胡漢學子議論紛紛,在這些學子眼里,通一經已經很難,通二經屈指可數,通三經的整個氐秦只有博士王寔一人,而這個年甫弱冠的吳人竟敢狂言通五經、要與在座的五經博士辯難,氐秦學子完全不信,都認為陳操之是大言不慚,那些疏于禮儀的胡人貴族子弟便鼓噪說要駁得晉使陳操之啞口無言。
苻堅雖然認為陳操之有才,但也不信陳操之能通五經,所謂通一經,不僅僅是能背誦,還要掌握歷代各家注釋此經的要義,綜納百家之言,總之,要在經義上妙解無礙,可以應對關于此經的各種疑難,才能算通一經,這是對經學博士的要求,對學生通一經的要求則沒有這么高,只要能背誦一經,基本理解經義就算合格,苻堅認為陳操之的通五經,大約與秦太學學生通經類似,只是粗通而已,陳操之自己不也說只是粗通嗎!
所以仁慈的秦主苻堅還有點為陳操之擔心,擔心這個俊秀的晉使等下回答不出、張口結舌的窘態。
上品寒士 十二、少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