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客 第三百八十章 雖千萬人,我不同意(上)
橢圓辦公廳內安靜了很長時間,帕布爾總統扶著桌沿,表情復雜望著窗外風雪中的人們,忽然開口問道:“為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杜少卿,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政府這些天追殺的一名新十七師NTR軍官,曾經是我的下屬。”
帕布爾總統皺起眉頭,黝黑的臉上浮現起濃重的自嘲,說道:“抱歉。”
“不用。”杜少卿回答道。
確實不用述說歉意,這位聯邦名將臉上的情緒已然歸為平靜。他帶著鐵七師尖刀連乘坐武裝直升戰機空降官邸,卻把主力部隊把那一百多臺軍用機甲數百臺裝甲車全部留在了望都,這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他的選擇,這個選擇對帕布爾總統來說是最沉重的打擊。
“也許你的選擇是正確的,其實在打過那道電話后,我便開始后悔。”
帕布爾總統沉默望著窗外,寬厚的雙唇微微翕動,平靜說道:“動用部隊的決議,確實顯得太草率太沖動了一些。還有很多聯邦民眾支持我,我為什么就沒有信心等待彈劾案的結果?”
“總統先生,我也是同樣這樣認為的。”杜少卿回答道。
“我向來認為意志堅定是自己最大的優點,但不得不承認……聯邦總統這個位置確實有某種魔力,能讓人忘記你最初的模樣,忘記你也曾經是一個在街頭抗議的年輕律師,忘記當年自己最厭憎的是什么。”
“我現在依然我的做法沒有錯誤,甚至包括調動部隊,只是我開始對某些變化感到強烈的厭惡,我的厭惡在于……”
帕布爾轉過身來,看著杜少卿輕輕嘆息,感慨說道:“每天清晨醒來對著鏡子,發現自己終于也變成我所鄙視而且畏懼的那種人了。”
就在這個時候,橢圓辦公廳沉重的大門被人從外面快速推開,強自表現出鎮定的辦公室主任布林急步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手中的電子文件冊,非常艱難問道:“總統先生,您要去議會山自辯嗎?”
“為什么不?”
帕布爾總統取下衣架上的深色風衣,目光穿透天花板望了眼樓上的臥室,然后看著杜少卿微笑說道:“少卿,帶上你的士兵,你陪我去。”
杜少卿敬了一個軍禮。
帕布爾總統穿好風衣向門外走去,面容堅毅平靜,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第一次走進最高法院的青澀律師。當年的青年窮律師,根本沒有把握打贏那場某巨型企業污染公益訴訟案,但胸膛挺直,信心十足。
密集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在特勤局特工和鐵七師某尖刀連的保護下,帕布爾總統走下樓梯,順著官邸下的秘密通道走向憲章廣場財政部大樓后的出口,那里已經有車隊等候了很長時間。
官邸地下是占地面積極大的聯邦政務處理中心,三林星域每日無數事務,與無數部門聯系的工作全部在這里完成,然后再交由總統簽署。
柔淡的燈光如同最溫柔的太陽,照在闊大的地下空間里,政務處理中心數百名工作人員,看著墻邊走過的人群,下意識里站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復雜而黯淡,因為他們知道總統先生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大家辛苦了。”
這不是風蕭蕭兮的離別慰問,而是七年間每一天政務處理中心里都會聽到的渾厚聲音,帕布爾總統無論在橢圓辦公廳里忙碌到幾點,都會在入睡前來到地下,向所有工作人員致以問候。
啪啪啪啪!
望著消失在通道盡頭的總統先生背影,不知道是哪位工作人員鼓起掌來,掌聲漸趨熱烈,隱隱聽到有人的啜泣聲,然后他們坐下繼續忙碌和那些反對派議員們通電話,哪怕明知沒有任何作用。
總統車隊離開財政部大樓,繞過憲章局廣場,抵達議會山大樓,首都軍警和特勤局特工徒步跟隨,警惕地注視著四周,提前抵達的工作人員在議會山下拉開長長的警戒線,身著黑色正裝的聯邦調查局特工表情冷漠地地將試圖靠近的民眾推離。
帕布爾總統沉默望著窗外,他看到了很多憤怒吼叫兇手的沉默行軍示威民眾,看到了無數張猙獰憤怒的臉,但他同時也看到了很多張緊張焦慮的面孔,無數支持他的民眾也已經來到了這里。
“看來這屆政府并沒有完全令民眾失望。”
總統先生望著窗外揮手,平靜說道:“至少,我相信醫改法案對底層民眾的幫助,誰也無法否認。”
坐在前排的杜少卿回答道:“總統先生,身為聯邦軍人我服從命令,尊重憲章。但就個人而言,無論彈劾案的結果如何,我都認為您曾經做出過很多善意的努力,并且做的非常優秀。”
“我向您承諾,如果彈劾案失敗,有人試圖在憲章框架之外做手腳,我和聯邦部隊一定會保證您和政府的意志得到最有力的執行。”
帕布爾總統微微一笑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莊嚴肅穆的議會山主席臺上,帕布爾表情平靜望著前方黑壓壓的議員座席,表情平靜,聲音依然渾厚有力,然而今天他不是在做每年例行一度的國情咨文發表,而是以被彈劾總統的身份進行自辯。
這段自辯詞非常簡單,甚至有可能是他這一生所做過的最簡短的演講,這段自辯詞里沒有任何情緒激昂的反駁,沒有任何犀利的漏洞捕捉,甚至似乎連證據都不屑于提供。
“現在坐在議員座席上的你們,還有你們身后的人,沒有誰擁有資格和立場審判我這個聯邦總統,只有歷史才有審判我的資格。”
帕布爾總統身體微微前傾,緩緩掃視那些表情尷尬的議員先生們,平靜說道:“但無論歷史怎樣宣判,我依然堅持自己無罪。”
渾厚堅定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議會山里,然后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看著臺上那個面容黝黑,尋找不到太多優雅貴氣的中年男人,激動的帕派議員忍不住紛紛起立,回報以最熱烈的掌聲。
這是聯邦歷史上出身最貧寒的一位總統,一個東林礦工家庭出身的窮律師,最終登上聯邦權力的寶座,看著那張厭憎痛恨了整整七年的面孔,想起這些年來在臺前幕后的激烈爭斗,縱使是臺下的反對派議員們心中都不禁生出無限感慨,下意識里開始輕輕鼓掌。
結束自辯,議會山進入了最關鍵的投票環節。帕布爾總統及政府僚員們離開大廳,去往旁邊的會議室等待,等待最后的結果。根據官邸下屬機構的計算,現在議會山里應該至少有百分之四十的議員屬于不可能流失鐵票,但在投票結果最后出來之前,誰都不敢說必定勝利。
議會山主席臺上方那位老人,微笑向身旁那位更老的仿佛已經睡著的大法官點頭示意,清了清嗓子后說道:“諸位,指控帕布爾總統的彈劾議案正式開始投票。在投票之前我想先講兩句話,我們雖然都喜歡金錢異性和權利,但為了這個聯邦,為了你們身上或許并不多的責任感,回答是否的時候,請盡量只詢問自己的理智與情感。”
從所周知,錫安副議長是莫愁后山邰夫人最親密的政治伙伴,在彈劾議案投票之前他做出如此表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緊接著議會山開始的投票,卻讓很多人感到了震驚!
“荀夜羽議員,你認為帕布爾總統在第一項指控中有罪嗎?”
“有。”
“斯庫里議員,你認為帕布爾總統在第二項指控中有罪嗎?”
“有。”
“沒有。”
“有。”
“沒有。”
彈劾議案投票在枯躁而緊張的進行,隨著幾名議員出人意料地投出贊成票,會場里開始充滿詭異壓抑的氣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的議員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異常復雜。
能夠被七大家影響控制,能夠被各州政治勢力左右的議員,議會山里的人們都心中有數,然而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有十幾名帕布爾政府最堅定的議員居然也投出了贊成票!
伊沃議員是東林大區礦工的女兒,沒有任何背景,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帕布爾總統最堅定的支持者。無論是愛國者法案還是提升總統權限的幾個法案,她都毫不猶豫投了贊成票,甚至在私下吹風階段,她曾經表明同意修改選舉法,支持帕布爾總統完成史無前例的三連任。
結果今天,她選擇了支持彈劾總統!
像伊沃議員這樣臨時改變態度,投出震驚一票的議員還有很多,議會山中,原本帕派議員占據優勢,至少遠遠超過三分之一票數,然而此時在突如其來的連續打擊下,竟是節節敗退!
無論是回答了無罪、還是準備回答無罪的帕派議員們,看著計票處的工作人員,臉色開始變得慘灰起來,投票詢問的程序還沒有進行到一半,但他們仿佛已經看到最后恐怖的結果。
直到此時,議會山里很多議員望著前排或身邊改變主意的同行們,才驟然醒悟,明白莫愁后山那位夫人究竟隱藏了多少實力!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并不是所有臨時叛出帕布爾政營的議員都是那位夫人的手段,還有至少十余名議員是按照青龍山的意志在投票!
布林主任推開大門,沖進了會議室。
最近這些天,做為總統官邸辦公室主任,他始終處于焦慮忙亂的狀態之中,臉上的表情卻一直掩飾的極好,到了此時此刻,他終于再無法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因為緊張而淌下的汗珠順著頭發打濕衣領。
望著窗旁的帕布爾總統,他臉上的表情既像是要哭,又像是掙扎著想擠出笑,顯得格外滑稽而無助,嘴唇微翕仿佛要說話,但沙啞發言的聲帶磨擦了半天卻發不出聲音來。
會議室里一片沉默,通過布林主任的表情,室內等待最后結果的政府僚員們知道投票局勢肯定非常不妙,眾人表情驟變,而負責彈劾案具體工作的競選政策處女性主任顧問更是直接暈了過去!
國家安全顧問手指顫抖拿出口袋里的手帕,不停擦拭著額頭只在想像中存在的汗珠,對著面前那盆綠植不停喃喃念著什么,眼神異常空洞。
死寂般的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會議室里沒有任何人敢說話,站在窗邊的那個男人終于轉過身來。
帕布爾總統沒有煙酒之類的不良嗜好,起居規律,雖然早至中年身體依然健康甚至可以說強壯,然而此時他做出這樣簡單的一個轉身動作都顯得那樣艱難,仿佛能聽見椎骨磨擦發出的痛苦酸澀聲。
就像是一臺超負荷運行的堅強機器,在某個時間點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能量來源和前進的理由,他靜靜看著房間里的僚員們,沒有說什么,直接帶著杜少卿走出房間,離開了議會山。
“在道,我們在圣達菲碰個面吧。”
官邸車隊在首都大學西門外停了下來,帕布爾總統掛斷電話后走下特制的防彈汽車,走進街畔那間小起眼的小酒館。
這家名為圣達菲的小酒館并不出名,唯一拿得出的大概便是百慕大走私過來的宗教紅酒,當前首都特區局勢動蕩,愿意來小酒館喝酒打發時間的民眾更少,四周一片清靜。
小酒館在首都大學西門旁,街對面是受到軍事管制的第一軍事學院,相對保持秩序極好的沉默行軍示威,暫時還沒有蔓延到這處,但是特勤局特工和聯邦調查局的官員們,依然向街區四周擴大了安控區域。
負責守護小酒館安全的是鐵七師某尖刀連。雖然在最后時刻杜少卿和他的鐵七師拒絕了帕布爾總統的命令,但他依然給予了絕對的信任,或許正是這種風范氣度,總統先生才能夠讓杜少卿這樣驚才絕艷的人物心甘情愿沉默退讓服從追隨。
“當年因為西科制藥公司的污染案件,我第一次被事務所開除。那時候我身上只有借來的兩百塊錢,是妻子等著很久的半個月房租,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看到這家小酒館,就忍不住進來買了一場醉。”
坐在小酒館昏暗的角落里,帕布爾總統右手緩慢摩娑陳舊的酒桌表面,平靜說道:“就是在這個小酒館里,我第一次遇到在道,遇見一院三一協會里的那些同伴們,這幾年里我有時候會忍不住認為,那場醉后的相遇爭論,大概真的是命運的安排。”
議會山里的彈劾投票此時大概已經進入到了尾聲階段,帕布爾總統黝黑的面容上顯現出極淡的惘然,說道:“接受命運安排的人并不見得都會成為命運的寵兒,我有想過我們可能會失敗,但我不明白為什么會失敗,難道我們所做的事情不正確?”
“為什么我領導下的政府如你曾經說過的那樣,充斥著黑幕交易還有一群無能的廢物?為什么胡鏈、貝里還有笛卡爾那些人,最終會成為導致我們失敗的致命原因?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來到這間小酒館,我才隱約明白了這場戰爭失利的某個可能原因。”
站在酒桌旁的杜少卿沉默不語,安靜地聽著。
“上次和你說過,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太少,而我們的事業甚至政府最基本的運轉,都需要無數的人,我能拿什么去吸引他們?我只能拿官位權力腐敗去引誘他們,而不能是那些虛無的理想。”
“而很多年前我在小酒館里看到的那些三一協會成員們,他們如你一樣是全聯邦最出色的天才人物,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本來可以成為政府的核心,聯邦的根基,如果我還能擁有這樣一群伙伴,這個故事的進程或許會完全不一樣,而故事的結尾也會完全不一樣。”
帕布爾總統望著昏暗燈光籠罩下的小酒館,仿佛看著那些曾經最熟悉的同伴的臉,感傷說道:“可惜他們死了。”
“我的這些天才同伴們有太多人死在了施清海和許樂的槍口之下,如果說我們的事業真的就這樣輸掉,那么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輸在那兩個年輕人完全不講道理的暗殺之下。”
“不過現在再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有些想念那些伙伴。”
帕布爾總統微微一笑,指著右手邊一張小酒桌說道:“那天我們在包廂吵了半個小時,很簡單地決定了要做些什么,然后出來繼續喝酒,我還記得在道和拜倫就坐在這張桌子上。”
然后他指向另外一個方向,說道:“梅斯坐在這里,胡著和另外幾個人在那邊拼酒,在道家里有錢,所以那天開了三瓶布蘭迪一號。”
“后來我們還來這家小酒館喝過幾次,雖然次數不多,但大家坐的位置都差不多,最后一次好像是慶祝拜倫正式進入政壇,從那之后大家就再也沒有在公眾場合見過面,說起來那時候你或許正在對面讀書。”
杜少卿在第一軍事學院就讀四年,整日埋首于教案與軍事條例之中,從來沒有來過這間改變了聯邦歷史的小酒館。
他的視線隨著總統先生的手指方向移動,落在小酒館的各個角落,仿佛看到昏暗燈光下,那些曾經的天才人物正靜靜看著自己。
“我那時候還是初五的學生。”他搖頭回答道。
帕布爾總統平靜望著他,忽然開口說道:“其實當年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少卿你確實比較認同我們的理想,但真正讓你愿意幫助我的最原因,在于你同意我所說的有七大家存在的聯邦永遠無法徹底擊毀帝國,有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問,你對帝國人的仇恨為什么這么深?”
杜少卿沉默片刻后回答道:“總統先生,請允許我保有一些隱私。”
帕布爾總統自嘲一笑說道:“也許就在這一刻,我就已經不再是聯邦總統,難道你還是堅持不肯說?”
確認他沒有像自己一般的感慨傾述渴望,帕布爾總統笑了笑,繼續說道:“看來這件事情我必須對你說抱歉,我沒有辦法讓七大家從聯邦當中消失,也沒有辦法幫助你率部隊進入天京星。”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眉梢微皺,望著窗外星星點點飄落的雪花,淡然說道:“利緣宮死前曾經對我說過,聯邦真正的變化會發生在內部,不知道邰之源議員會不會如他所說,做完那些該做的事情。”
從議會山來到這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然而李在道卻始終沒有出現,帕布爾總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事情,還是在這家對他來說極具意義的小酒館里回憶什么過往。
李在道還是沒有來,邰之源來了。
收到外圍下屬的報告,杜少卿看了帕布爾總統一眼,確認之后淡然說道:“請邰議員過來。”
塵埃即將落地,這場執政者與七大家的戰爭似乎又要以后者的勝利而告終,這種畫面在歷史上并不罕見,依照七大家慣常的貴族驕傲優雅姿態,這種時刻家主們一般不會出場,他們甚至會直接冷漠地拒絕對方提出的任何談判條件。
但憲歷七十六年的聯邦和以前的聯邦不一樣,在這次戰爭中,七大家面臨的對手更加堅毅隱忍而且強大,雖然此時議會山馬上就要通過彈劾議案,可是仍然有無數聯邦軍人忠誠于他,還有無數七大家重要成員被關押在監獄里,總統先生的身后還站著杜少卿。
于是年輕的聯邦議員,七大家領袖邰家的繼承認,便成為了最合適也是最有誠意的談判對象。
在鐵七師戰士面無表情的押送下,邰之源緩慢地從風雪那頭走了過來,單薄瘦削的身體仿佛隨時可能倒下,他取出潔白的絲質手絹輕輕掩在唇上,走進酒館平靜坐在帕布爾總統的面前,疲憊說道:
“總統先生,我現在很希望你能平靜接受議會的投票結果。”
帕布爾靜靜看著面前的年輕議員,看了很長時間后忽然開口,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認真稱贊道:“做為一個老民權,我很清楚集會運動看上去或許很簡單,實際上要做好非常困難,而你做的很出色。”
“在這方面能夠得到你的表揚,是我的榮幸。”
邰之源放下唇邊的手絹,微笑回答道:“我看過你的書。”
然后回到最初的問題,帕布爾總統沉默片刻后,眉梢緩緩挑起,重復說道:“要我接受議會投票結果,安安靜靜的離開官邸?”
“是。”
帕布爾總統感慨嘆道:“如果這樣簡單地離開,聯邦再次回到你們這些腐朽家族和貪婪政客們的手中,豈不是最乏味的重復?那我這一生究竟做了些什么呢?聯邦又因此而改變了什么呢?難道皇帝真的永遠不會消失,只不過換了幾身衣服?”
“喬治卡林秋初茶話會后的談話紀錄。”邰之源平靜看著他,用極認真的口吻緩慢回答道:“你可以相信將來的聯邦肯定會改變,那位皇帝不會永遠上演變裝秀,因為我說過,我看過你的書。”
聽到這句話,帕布爾總統的眼睛漸漸明亮起來,他看著邰之源清秀微白的面容,仿佛看到一幅不錯的畫面。
“被彈劾的總統失去所有權利,我會受審判,而很多追隨我的人,會同樣被你們送入監獄,承擔他們本來不應該承擔的責任。你們還會同意少卿繼續出任聯邦部隊司令嗎?我根本不相信。”
邰之源語氣平緩卻格外堅定說道:“像韋醫生那種人,如果不經過審判,怎么知道那些責任究竟該不該他們承擔?如果少卿師長未曾深入參與過那些骯臟事,你要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繼續出任聯邦部隊司令一職,因為我清楚他比別的任何人都適合。”
“至于總統閣下……”年輕的議員忽然緩緩閉上了雙唇,依舊朝氣清湛的眼眸里,竟流露出洞悉人心的淡淡笑意。
始終沉默在旁的杜少卿,這時候忽然用不容拒絕的口吻沉聲說道:“為了保證總統先生的安全,議會必須頒出特赦令,繼任者必須簽署。”
對前任總統提供全方位的赦免甚至是保護,以換取對方自愿交出手中的權力,從而避免聯邦社會的動蕩甚至是內戰,這在人類社會歷史當中并不罕見,而最著名的一次案例,正是很多年前邰氏皇朝向全體國民和平交權,從而換取極大利益及永不追究過往責任的承諾。
做為前皇族的血脈,邰之源對這種政治安排自然不陌生,在前來此地談判之前,他甚至就已經想好了答案,只不過對于這樣重要的承諾,即便家世尊貴如他也不能單獨決定。
他向利家南相家等家族打了幾通電話。
街道盡頭的落雪間,平靜停著一輛汽車,坐在后排的林半山接通電話之后,輕輕詢問幾句,然后點了點頭。
邰之源掛斷電話,后望著帕布爾總統和他身后的杜少卿說道:“只要同意辭職,聯邦下屆政府及以后的任何政府都將不追究你的任何責任。但那不是特赦令,法案的名稱會是《關于對停止行使全權的聯邦總統及其家人提供法律保障的命令》,具體條文稍后便會傳過來。”
帕布爾總統微微皺眉,片刻后開口說道:“關鍵是西林的意見。”
邰之源簡潔明了回答道:“我會提供足夠的補償,讓西林放棄。”
這次隱藏在議會投票幕后,藏在沉默行軍已經數十萬之從民眾身后陰影里的政治妥協談判,七大家看似付出太多,但其實只是因為杜少卿一個人沉默站在帕布爾身后,談判的籌碼便已經足夠多。
啾的一聲尖銳輕鳴,在首都大學校園里響起,因為距離隔的極遠,像是冬鳥瑟縮的鳴叫,但落在小酒館內外這些都曾有過軍旅生涯的人們耳中,卻是無比清晰的槍聲!
緊接著槍聲零零碎碎的再次響起,雖然并不密集,但卻明顯感覺到越來越近,似乎開槍的人正在向小酒館靠近。
外圍的聯邦調查局和特勤局特工們已經開始與來犯之敵交火,而指揮系統似乎受到某種奇怪的干擾,變得極為遲緩。
杜少卿走到小酒館門口,聽著身后三個方向間接響起的槍聲,看著空無一人的大街,看著風雪之中無比清靜的一院圍墻,眉頭緩緩皺起,揮手示意鐵七師尖刀連散開布防。
酒館內的帕布爾總統靜靜看著邰之源,邰之源搖了搖頭。
遠處街道口那輛車內,林半山皺眉向坐在前排的張小花問道:“不是我們的人,那這時候誰敢來搗亂?”
對于正處于內亂陰影前的聯邦來說,對于前線部隊正在遭受嚴重打擊的聯邦來說,對于已經動蕩太久經不起更多折騰的聯邦來說,首都大學西門旁的這家小酒館曾經改變過它的歷史,現在則是另一個非常關鍵非常重要的時刻,這種時刻不能被打擾不能被打斷。
酒館內外彌漫的零散槍聲和緊張氣氛,似乎根本沒有影響到邰之源,他盯著帕布爾總統的眼睛,沉聲追問道:“總統閣下……”
帕布爾總統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同意。”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對于現在的聯邦來說實在是太過關鍵太過重要,此時此刻在那些莊園和監獄中,不知有多少人開始鼓掌歡慶。
然后就在這個時候,街對面傳來一道沙啞疲憊卻異常強硬的聲音。
“我不同意。”
聽到這個聲音,街道上嚴密布防的鐵七師士兵震驚無比,他們完全無法想像,為什么有人能夠瞞過隊伍攜帶的掃描設備,居然摸到了距離酒館如此近的地方,他們快速抬起槍口,瞄準聲音發出的地方。
那是第一軍事學院斑駁的圍墻,上面殘留著歲月和殘雪的痕跡,忽然有一個人呼嘯著從墻頭跳下,挾著寒風把墻面上的殘雪一掃而空!
那個人的動作太快,鐵七師官兵還沒有來得及瞄準開槍,便只聽到街道兩側,尤其是首都大學西門那個方向傳來一陣密集槍聲,十余名全身尖端步兵裝備的男人平舉改裝狙擊步槍逼了過來!
“不許動!”
“不許動!
“你他媽的不許動!”
“七師的小崽子,不準動!”
“山炮!你他媽的是十七師的山炮!狗日的把槍放下!”
七組隊員們自地下水道摸進首都大學,然后用佯攻吸引外圍特勤局火力,悄無聲息靠近目的地,一路狂奔潛行早已氣喘吁吁疲憊不堪,但他們依然堅信自己能夠在第一時間內控制局面。
然而當他們發現面對的是老熟人老敵人老對手,來自鐵七師的尖刀連時,便知道控制全局成為了奢望,熊臨泉用槍管指著身前那名以中校軍銜當個區區連長的軍官,大聲咆哮著:“你敢動老子就轟了你!”
“你他媽的試試!”
鐵七師尖刀連連長大聲暴吼回去,正如七組此時的感受一樣,當這位連長發現來的這些家伙都是七組隊員之后,他比平時也更加小心謹慎,哪怕自己人要多很多。
在演習在戰場上這兩群軍人不知道明里暗里交過多少次手,都知道對方的厲害手段,竟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在這種緊張對峙局面下,只有從墻下跳下來的小眼睛男人敢動。
穿著一身破爛的運動風衣,背著沉重的行軍背囊,在風雪之中,許樂從墻下向街對面的小酒館沉默走去,就像他每一次戰斗時那樣。
和當年只有一點區別,那就是他鼻梁上戴著一副眼鏡,當他跳下跳頭的第一時間,目光犀利敏銳的杜少卿便注意到這一點,于是他負在身后的右手握緊了墨鏡,迅速下達不要開槍的命令。
那雙在山地里跑了一百七十公里的軍靴,踩在薄薄的雪面上,發出吱吱的碾壓聲,軍靴前端咧開了一道大口子,像是在不停地嘲笑著誰,滿臉血污灰漬的許樂,根本無視四周黑洞洞的槍口,從腰間掏出手槍啪的一聲上膛。面無表情向街對面的小酒館走去。
熊臨泉等十來名隊員也從街道兩頭逼近,他們平端TP改狙瞄準近處的鐵七師士兵,渾然不顧掛了彩的身體,鮮血滴入潔白的雪地。
走過小酒館門口站著的杜少卿時,許樂腳步微頓,看了他一眼,伸出左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道:“謝謝。”
杜少卿右手緊緊握著墨鏡,面無表情看著他,自然不會說不用客氣這種廢話,冷漠開口問道:“這是施清海用過的眼鏡?”
許樂回答道:“不是那副,但效果比他用的那副更好,我知道你的槍還在匣子里,所以這時候你沒我快。”
杜少卿微微皺眉。
他想起三年前還是四年前,在議會山長長石階下被ACW轟成血花的拜倫副總統,想起那天憲章廣場的陽光相當不錯。
想起那天他曾經在廣場的情侶椅上抽了根粗煙草,看著五人小組雕像下那個抽煙的英俊青年如睡著般死去。
于是他最終確認了許樂這時候為什么要來,他為什么敢來。
2011.5.13……13.38……修改后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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