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69 論氣
趙過直奔主題,問計潘、傅。
潘賢二不辭千里,前來面見趙過,本來就是為了再獻計立功。但是這會兒聽了趙過發問,反而卻不肯先說,沖傅友德拱手行禮,很客氣地說道:“傅將軍久經沙場,必有卓識。賢二不才,愿與大帥一起聽聽您的高見。”
與前不久在濟州的時候,不肯回答慶千興的問題不同,他這一次并非藏私,乃是因有自知之明。他是“降人”的身份,之前又受到過鄧舍很長一段時間的冷遇,深知今日的這點地位來之不易,很擔憂一不小心就會被再度打入冷宮,故此對軍中的實權派們都不肯得罪。也所以,盡管本質上他也是一個自恃有才的人,不過在表面上總是會裝得客客氣氣。
傅友德的才能在沖鋒陷陣,雖然也有謀略,但長處并不在高瞻遠矚地運籌帷幄,他瞅了瞅潘賢二,說道:“有大帥與先生在此,哪里用得著俺來獻丑?潘先生,俺知道你計謀出眾,有何計策就請說吧。俺洗耳恭聽。”
話說得很直,語氣也不太好。乍聽之下,還好像對潘賢二的“客氣”有些不滿。不過,趙過與潘賢二都沒在意。
趙過就不必多說了,與傅友德認識挺長一段時間了,彼此較為熟悉。而潘賢二雖然與之不是太熟,但通過在濟州的接觸,卻也早就發現此人有個特點,打仗確實很勇敢,奮不顧身,不怕死,很令人敬佩,可就是不會說話。面對上級的時候還好點,對平級、對下屬那簡直就是想到什么說什么。說得好聽點,這叫脾氣耿直;說得不好聽點,就是個沒腦子。
潘賢二笑了一笑,說道:“如此,卑職就先拋磚引玉。”
“先、先生請說。”
“大帥屯駐巨野日久,且與王保保有過血戰,對濟寧的地形、對虜軍的虛實肯定是要比卑職更為了解的了。在卑職說出愚見之前,斗膽想先請問大帥是怎么打算的?計劃如何應敵?”
“俺、俺忖思多日,至今尚無定見。”
“夫以弱攻強,不料敵而輕戰,此滅亡之術也。行軍打仗,不外乎要在兩點,一為兵力,一為糧食。臣先請為大帥分析敵我的兵力與糧儲。”
“請、請說。”
“一則,兵力。大帥雖有巨野之勝,但是王保保實力尚存,等臨汾的援軍來到,他的聲威必然復振。是我軍雖勝,但待決戰時,兵力不一定就能占上風。二則,糧食。我軍乏糧,轉運艱難;而王保保依河南、晉冀,隨時都可以得到充足的補充。則是我軍糧秣又不及敵人。”
“不錯。”
“卑職聞之,‘兵不如者,勿與挑戰;粟不如者,勿與持久。’如今,我軍的糧儲不足與敵人比,首先是絕不可‘持久’了。而我軍的兵力也不一定能夠占據上風,是若與敵‘挑戰’也需要千萬謹慎。在這樣的形勢下,要想‘速勝’、‘破敵’,卑職以為,是必須要仔細地籌算、計劃的。”
“該如何籌算?又如何計劃才是最好?”
“以卑職愚見,既然我軍在兵力、糧儲上都不占上風,那么要想‘速勝’,就只有從士氣上下功夫了。”
“士、士氣?”
“然也。請問大帥,您知道什么士氣么?”
趙過身為方面主帥,久歷征戰,豈會不知何為士氣?換了別人,也許聽到這句話就會大怒。到底是趙過,性溫和,非但不怒,更虛懷若谷,說道:“正、正想聽先生分說。”
潘賢二說道:“《尉繚子云:‘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氣實則斗,氣奪則走’。民之所以戰者,就是‘士氣’啊。”
“士、士氣是什么,俺知道了。那又該如何從士氣上下功夫呢?”
“《尉繚子又云:‘凡兵,有以道勝,有以威勝,有以力勝。講武料敵,使敵之氣失而神散,雖形全而不為用,此道勝也。’因此說,‘善用兵者,能奪人而不奪於人’。要想在士氣上下功夫,訣竅便在這幾句話中。簡而言之,就是‘奪敵之氣’而‘守吾之氣’。如此,就可以‘道勝’了。”
“‘奪敵之氣’、‘守吾之氣’?”
“大帥博覽兵書,當知《唐李問對。其中李衛公是這樣說的:‘夫含生稟血,鼓作斗爭,雖死不省者,氣使然也。故用兵之法,必是察吾士眾,激吾勝氣,乃可以擊敵焉。吳起四機,以氣機為上,無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則其銳莫當’。——何為‘守吾之氣’?這就是‘守吾之氣’。
“‘攻其心者,所謂知彼;守吾氣者,所謂知己’。而所謂‘奪敵之氣’,就是‘攻其心者’。孫子言:‘三軍可奪氣’。如何奪之?避其朝銳,攻其暮疲。大而言之,這是為君之道;小而言之,這就是為將為法啊。
“如果大帥您能按照這個辦法去做,想辦法把敵人的士氣打擊掉,同時把我軍的士氣激勵起來,即使糧儲不及敵,縱然人馬亦不及敵,我只十人,敵有千數,但是我可一當百、一當千,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則敵雖眾,糧雖多,有何懼哉?”
趙過動容,說道:“先、先生言固是。然而,請問先生,該如何打擊敵人的士氣,同時激勵我軍的士氣呢?”
“激勵我軍士氣易,打擊敵人士氣難。不知大帥想先聽難的,還是想先聽易的?”
“先聽難。”
“要想打擊敵人的士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先聲奪人’。”
“先聲奪人?”
“王保保將門虎子,趙恒晉冀俊杰,所以現在不敢與我戰者,不是因為被大帥您打怕了,更不是因為巨野的失利,只不過是因其才敗,士氣正沮。但是,如果等其臨汾援軍來到,兩軍合作一處,他們兩人必定會有奇謀,重新鼓舞士氣。待至彼時,既已得援軍振其勢,復又以羞恥勵其眾,挾千萬復仇之悍卒,與大帥決勝於一朝。請問大帥,您有勝算幾何?”
趙過潛思片刻,答道:“如、如果來援的虜軍都像前日野戰中王保保的部下那樣精銳,勝算五五。”
“又如果:保保屯單州、成武不出,一邊磨礪士氣,一邊用游師擾我側翼,同時用輕騎斷我糧道,與大帥相持。伺我糧絕,而其糧豐;待我軍疲,而其士盈。於是,盡起大軍來與我獵城下。再請問大帥,勝算幾何?”
潘賢二說的這第二種情況出現的可能性不大,但也是有可能的。趙過實事求是地回答道:“我、我軍必敗。”
“所以,要想避免這兩種情況。就必須要在他們的援軍到來之前,再給他們一次打擊!只要能令他們連經兩次大敗,臣敢斷言,別說是臨汾援軍,就算是察罕親至,也萬難在短日內便能復振其勢,更莫遑論磨礪士氣!而只要他們的勢不能復振,氣不能復鼓。如卑職前所言,縱敵有千數,我只一人,又有何懼哉?這就是卑職所說的‘先聲奪人’。”
“如、如何先聲奪人?又難在何處?”
“當日,大帥率萬騎渡河,深入濟寧,當四顧皆敵而后續無援之時,當知奇襲敵營之難!這‘先聲奪人’便與大帥當時的奇襲巨野仿似。看似很容易,遣一軍,襲其營即可。但,難就難在選將上,非有膽有識之人不可。然而,遍數我海東全軍,能如大帥的智勇與膽略者,又有幾人呢?”
不動聲色拍了趙過一個小小的馬屁。
頓了一頓,潘賢二接著說道:“更何況,這‘先聲奪人’與大帥的奇襲巨野還有一點不同。大帥奇襲巨野的目的是攻城,‘先聲奪人’的目的是打擊敵人士氣。所以,大帥得城后,可以入城據守;打擊過敵人的士氣后,卻必須立即遠遁。若用比喻,就是奇襲時,要‘疾如錐矢’;接敵時,要‘戰如雷電’;告捷后,要‘解如風雨’。此一員將,需要會行軍、會疾戰、會撤退。難上加難。卑職想了很久,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
“阿嚏!”
趙過轉頭去看,見是傅友德打了個噴嚏。
“傅、傅將軍有話想說?”
“潘先生說‘先聲奪人’,大帥以為如何?”
“誠、誠可謂良計。”
“那大帥是準備按照此計行事了?”
趙過與潘賢二對視一眼,故作遲疑,說道:“如、如潘先生所言,奈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勇將帶軍。”
傅友德起身,挺胸昂首,叉手問道:“看末將怎樣?”
“將、將軍才戰罷濟州,遠道而來,未及休整。怎敢勞煩?”
“濟州一戰,三日克城,末將出入矢石間,毫發未損。自濟州至巨野,才百余里地,難為遠道,又因押運的有糧秣,路上行走甚慢,兩天才到。既然無傷,又非遠道,況且末將從軍以來,征戰視作常事,何用休整?”
趙過笑道:“這、這么說,將軍是有意主動請纓了?”
“正是!”
“壯志可嘉!既如此,此戰便交給將軍。”
傅友德大喜,跪拜在地,說道:“便請大帥下令,想要遣末將攻取何處?單州?成武?不管是哪里,只需本部親兵百騎就夠!三日內,必有捷聞。”
他帶的雖是步卒,親兵卻都是騎卒。通常來說,按照海東軍法,像他這樣的萬戶,可有百人以下的親從。因為鄧舍看重他,所以他的親從較多,剛好一百人,且都是鄧舍精選出來撥給他的,遠比尋常將佐的親兵精銳。
“單、單州是王保保屯軍處,防御森嚴,而且距我巨野遠。據報,屯駐在成武的虜軍分營而居,多住在城外,就、就請將軍襲成武。”
“接令!”
“百騎太少,本、本帥再撥給你精銳百騎,可夠?”
“綽綽有余。”
“好!”
趙過抬頭望了望堂外天色,見近午時,說道:“本、本帥這就傳下軍令,為你挑選精騎。俺、俺知道將軍在漢騎與女真軍中都有相熟者,若是想帶誰去,也可以盡管選揀。”當即書寫軍令,交給了傅友德。又喚來兩個親兵,吩咐陪著一塊兒,先出堂外,徑往軍營中挑選這百騎去了。
傅友德出了堂外沒多遠,又折了回來,說道:“只顧歡喜,卻是忘了問大帥,等精騎選夠,幾時出戰?”
“也不用太早,入夜前出營就行。”
“喏!”
看著傅友德走遠,趙過和潘賢二相顧一笑。
他兩人心知肚明,適才的這一唱一和,分明就是激將計。笑過了,趙過對潘賢二多了一層認識,想道:“卻也不知他是從何時起開始算計的老傅,但總不是今日臨時起意。從濟州到巨野,他兩人同行兩日,竟能嚴守心機至此。著實了得!不過話說回來,能選中老傅,他眼光倒是不錯。”
傅友德勇悍過人,又被激將,此番出戰定能告捷。趙過為人溫和、仁厚不假,可不代表他就不會用計。有道是:請將不如激將。該用計謀的時候還是要有的。抿了口茶,他接著問道:“該、該如何打擊敵人的士氣,俺已知道了。請問先生,又該如何激勵我軍的士氣呢?”
“相比打擊敵人士氣,激勵我軍士氣就很容易了。只要能在兩個方面做好,士氣就定然高昂。”
“哪、哪兩個方面?”
“一個是賞,一個罰。”
“賞罰分明。”
“正是如此。‘夫不愛悅其心者,不我用也;不嚴畏其心者,不我舉也’。而賞罰之間,卑職以為重尤在‘罰’。”
“重、重尤在‘罰’?”
“賞,人皆會之。無非有功者雖遠必賞,無功者雖親不得。只要無私便都可以做到。但是,‘罰’就不易做到了。賞賜部屬,可以得到好名聲,得到部屬的喜歡,為將者樂見之;懲罰部屬,卻會召來部屬的懼怕,甚至有時候需要懲罰的人是親朋故舊,若不夠狠,縱使為將者怕也是很難做到。”
趙過以為然。
“卑職聞:‘民無兩畏也,畏我侮敵,畏敵侮我。見侮者敗,立威者勝。凡將能其道者,吏畏其將也;吏畏其將者,民畏其吏也;民畏其吏者,敵畏其民也。是故,知勝敗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權。’這便是‘寧教卒畏我,不教卒畏敵’。倘能如此,天下不足馳騁也!愿大帥思之。”
潘賢二用計好行險,險則忍,忍則殘,因此,他的治軍之道也是偏向狠辣。
趙過嘆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潘賢二做出了對“士氣”的總結,說道:“‘賞如日月,信如四時,令如斧鉞,制如干將,士卒不用命者,未之聞也’。只要士卒用命,士氣高昂,則便是百人之奮,強甚萬人之斗;萬人之斗,強甚百萬眾之不用命!”
“先生的意思,俺已經全部都知道了!”趙過起身,行禮,說道,“多謝先生教我。”
他是都知道了,潘賢二有不知道的地方了,忙起身還禮,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卑職冒昧,有事想請問大帥。”
“何事?”
“大帥久鎮軍中,素聞謹慎。卻是為何適才剛聽卑職之計,未及多思,便就毫不遲疑地立刻采納了呢?”
趙過微微一笑,反問道:“莫、莫非先生對你的計策沒有把握么?”
“這,……,這當然不是了。只是,……。”
“哈哈。先生不必多言了。俺、俺有一份軍文請你觀看。”趙過從案幾上取出一份文書,遞給潘賢二。
潘賢二打開觀瞧,見是鄧舍的筆跡,上邊大略寫道:“韃虜退至單州、成武,固以待援,候其兩軍會合,聲勢必然復振。計我軍前線掃蕩殘敵,尚需兩三日才能完成,提前促其決戰、先滅保保既已不可,更不可坐視其聲威復振。在此期間,可選數百精騎,奔襲成武,再滅其膽。長途急襲,要在選將。將軍麾下有兩人可用,一則高延世,一則佟生養。只是,現尚需延世鎮鄆城;而生養上將,干系女真,亦不宜輕動。可調傅友德。”
趙過徐徐說道:“此主公軍文,昨夜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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