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70 出城
窗外夜闌人靜,室內兩人對坐。
鄧舍說道:“若細作落實,確有此事,該如何改動我軍的方略,我這幾天也有思忖。先生既然去了又回,咱們不妨便就討論一下?”
“愿聞主公高見。”
“該如何改動我軍的方略,暫且不說。在改動之前,必須先要有兩個前提,三個條件。換而言之,只有滿足了這兩個前提,三個條件,我軍才能夠做出改動方略的決定。”
先不說怎么改動,而是要先確定了兩個前提,三個條件,然后才能說改動。洪繼勛問道:“何為兩個前提,又怎么是三個條件?”
“首要的前提,察罕確實是打算先攻打孛羅。其次的前提,他與孛羅這一戰,還不是小打,而是大打;又或者,至少是有可能會發展成為大打。”
洪繼勛頷首,說道:“是非得有這兩個前提不可。”
“三個條件。首先,我軍不但要探查清楚察罕的用兵方向,更還得要探查清楚他放在我益都前線的軍馬虛實。高唐州、濟寧路等地,他都駐扎有多少軍馬,這些地方的存糧又能支幾日,及帶軍將校都是何人。等等。
“其次,還需要探查清楚,短時間來他又可調來多少援軍。援軍最有可能從哪里來?援軍的帶軍將校又是誰?援軍所來之地與高唐州、濟寧路等處之間的地形又是如何?短時間內他能調來多少人,長時間內,他又能調來多少人?具體到十天,頭一個十天多少人?次一個十天多少人?
“再其次,若是等到我軍展開攻勢之后,浙西的張士誠會有何反應?需不需要我海東遣一使者去安撫他?我軍戰事順利的時候,他可能會坐觀。但是如果我軍戰有不利的時候,他會不會也像我海東一樣,因此而產生借機擴其地盤的念頭?這些也都需提前做出防范,想好應對之策。”
“也是非得有這三個條件不可。”
“李首生給我送大都密報的時候,說根據情報,他認為我軍如果改變方略,最好的攻擊目標應為濟寧路。我當時對他說,‘事關重大,不可急促。’問他要來了通政司現存的一些有關濟寧路、高唐州等地的情報。我看過之后,深感不足。后來,又吩咐他在遣人去大都的同時,也還要遣派能干之人,立即前去濟寧、高唐等路,務必要取得更加翔實的情報。”
“不知這些情報,李首生已經取得了沒有?”
“時日太短,尚且未能。”
“如此,計主公所提出來的兩個前提,三個條件,我海東現在所能滿足的,除了頭一個前提略有影子之外,其它的竟是一個也沒有!”
“正是因此,我雖憂急,卻也沒有召開軍議,議論此事。”
洪繼勛很能理解,說道:“朝令不可夕改。我軍剛剛才定下防御之策不久,若因為捕風捉影之事就便立刻興師動眾,重議軍策,自然不可取。在沒有確定情報之前,主公不肯泄露此事,實在是最為正確不過。”
朝令夕改,動搖的是民心、士氣。何為“穩重持國”?下命令之前籌思成熟,命令頒發下去之后,便不再更改。令出如山,軍民乃服。
洪繼勛頓了頓,又道:“主公提出的這幾條確實很重要。‘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知己知彼,百戰不貽。
“是要先把情報收集齊全,然后才有取勝的把握。但是主公,假設您提出的這兩個前提、并及三個條件都已經得到了滿足。也就先不說具體的作戰方略,首要一條,對我軍該要用兵的方向,主公有何想法?”
如果改守為攻,就先不說具體的戰術,但是至少在大的戰略層次上應該先要有個想法。比如,假設察罕與孛羅的確是會有大戰,那么,海東若是想要抓住這良機,來趁勢擴大現有的地盤,最好是往哪個方向出擊?
鄧舍道:“我意尚未定。”他想出了有幾個方案,但是還沒有最終決定,問洪繼勛,說道“先生以為呢?以先生看來,我軍該先取何地?”
洪繼勛再有才干,也不可能當時就有應對。他細細地想了會兒,引用鄧舍的話來回答鄧舍,說道:“事關重大,不可倉促。”即站起身來,說道:“臣先請告退。待臣回去,容臣熟思。若有所得,再來回奏主公。”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十分干脆。他長長一揖,也不多做停留,便就執扇辭去。
送走了洪繼勛,鄧舍在書房里又待了有小半個時辰。隨從兩次過來,催請他吃飯。看夜色已晚,他方才停下沉思,草草地吃了些飯食,出來書房。他這幾日軍政繁忙,甚少回去過后院,常常都在書房吃住。
此時因改變方略之事,一時想不出好辦法,覺得有些煩悶,忽然想起了羅官奴。當下,便就趁著月色,邁步緩行,去了后院,來入羅官奴房中。
羅官奴正在房中聽顏淑容讀書。
羅官奴懷了孩子,鄧舍前陣子告訴她,嬰孩要從胎里教,沒出生就開始教孩子,這樣等孩子長大才會有出息。羅官奴向來是鄧舍說什么她就聽什么,教什么她就信什么。自此之后,便一有時間,或者聽琴,又或者請人給她讀書。總之,就真如鄧舍教她的一樣,從現在就開始教起孩子。
她的侍女越娃會彈琴,想聽琴,越娃來彈就成。而要想聽人讀書,后院諸女,學問最高的當然是顏淑容,——她小半個月前已和續阿水兩人被鄧舍接回府中,正式做了燕王嬪。顏淑容和羅官奴早在平壤時就曾同住一院,她兩個人一個知書達禮,另一個沒甚心機,關系相處的也還挺好。所以,時不時的,羅官奴就會請顏淑容過來串門,讀些詩書與她來聽。
鄧舍來入房中時,正聽到顏淑容在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卻是曹操的《短歌行。看她兩人都是一本正經,羅官奴斜依床上,顏淑容坐在床邊,一邊讀書,一邊還用手輕撫羅官奴的肚子。鄧舍不由啞然失笑,說道:“阿容,你讀這些,那小東西能聽得懂?”
羅官奴二女見鄧舍來到,忙都起身見禮。鄧舍止住了,說道:“阿奴已在床上,不必起來了。”
顏淑容款款行禮,福了一福,起身答道:“殿下說教孩子首重胎教,淑容聽了,深覺有理。也許,孩子現在還聽不懂,但是總會有些印象。待他出生了,等他長大了,也好能令他做一個像殿下一樣的英雄豪杰。”
《短歌行是曹操寫來抒發壯志,同時表達招賢納士渴望的一首詩,是以顏淑容有此一說。鄧舍哈哈一笑,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顏淑容不是孩子的母親,卻還能有這番心思,更是難得。
床邊案上點有蠟燭,羅官奴坐在床上,燭光隔著羅帳映入,襯得她兩頰紅如海棠,而顏淑容立在床邊,離燭光較近,則更是被映照得好似明珠生暈,又宛如美玉瑩潤。也許是剛正在讀書的原因,又有一股書卷的清氣,溫文美雅。鄧舍想道:“一個嬌艷,一個清麗,都是人間絕色。”
和她倆說了會兒話,自覺煩悶漸去。聽外邊打響二更鼓聲,見羅官奴掩嘴,輕輕打了個哈欠。知道她身子漸重,瞌睡也隨著多了起來。便不多打擾,笑了一笑,他說道:“阿奴,我這幾天太過勞累,晚上睡覺定然打鼾。今晚,也就不在你房中煩你了。”牽起顏淑容的手,笑道,“走吧?”
雖已與鄧舍做了夫妻,當著別人的面,見他做出親昵的舉止,顏淑容也還是不免面上一紅。不過,她到底非是尋常女子,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地隨之起身,抽回手來,又向羅官奴福了一福,道:“娘子,淑容告退。”
羅官奴將為人母,心智漸開,不復少女嬌憨,看到鄧舍和顏淑容的親昵,雖和顏淑容交好,也是難以抑制,不由心中一酸。但是少女的脾性畢竟還沒有脫凈,也不以為意,笑道:“恭送殿下。”雖得鄧舍阻止,她還是起了身,送出房外。鄧舍自攜手美人,歸去顏淑容的房中不提。
卻說洪繼勛,自辭去后,連著兩天沒見人影。
次日下午,鄧舍升堂議事,也不見他來。問王宗哲。王宗哲是御史中丞,正管著群臣朝儀事。他回答道:“洪大人請了假,說是有要事需要閉門思考。還說,主公也是知道此事的。”鄧舍點了點頭,也就不再多問。
下午議事,又是直到入夜。
這一晚,鄧舍卻是沒去后院,而便待在書房,對著地圖研究了半宿。睡不足兩個時辰,又該早起。召來了李首生,問大都情形。李首生答道:“尚無回報。”再問濟寧、高唐州等處情形,李首生答道:“正在打探。”
有些事情,是急也急不來的。
鄧舍按下心思,也只有囑咐他全力以赴、加緊辦事而已。下午,才吃過飯,吳鶴年就來了。卻原來是早就說好,鄧舍要在這天下午,出城體察民情。叫來時三千,只帶了三四十騎,一行人輕衣快馬,自出城而來。
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出得城外,沿途看去,見三月下旬的麥苗已然長得不低。放目往去,遠遠近近,農田星羅棋布,皆為青蔥之色。間有農人勞作。路兩邊柳樹低垂,漸已有蔭。諸人行得一程,吳鶴年說道:“雖是三月,日頭已甚毒辣。主公,出城已有挺遠,咱們不如就在樹下,尋個涼蔭,歇息一會兒?”
鄧舍此次體察民情,誰也沒通知,只說給吳鶴年知道了。出來城外,也不去縣里,只管往鄉村里行。村間道路,都是土路,天氣又干燥,已經連著有多日未曾下雨,數十騎踩踏經過,塵土飛揚。鄧舍瞧了吳鶴年一眼,見他灰頭土面,說道:“行還不及三十里,龜齡,你就吃不消了?”
吳鶴年訕笑,說道:“倒也不是吃不消。主要怕主公累著。”
邊兒上一人撇嘴,說道:“吳大人這話,俺可不樂意聽。主公是什么人?上馬殺敵,下馬安民,英明神武。這點子路,會累著?想當年在遼東,主公引著咱等小人,從永平一路殺到雙城。道路何止千里!輕輕松松。”
說話此人,公鴨嗓子。提到“主公”兩字,嗓音頓時高出八倍;說到“咱等小人”四字,嗓音又頓時落下八倍。或可謂:抑揚頓挫,即為此也。正是河光秀。卻是鄧舍出府前,正好碰見了他來回事,因也便帶了隨行。
鄧舍一笑,說道:“龜齡是我海東的財神爺,累著誰,也不能累著財神。罷了,咱們就下馬歇會兒。”翻身下馬。河光秀本在與吳鶴年說話,見鄧舍下馬,不敢落后,忙收了聲,滾落下鞍,沒站穩,險些跌倒。
還是一個侍衛眼明手快,將他扶住。
鄧舍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說道:“‘主公引著咱等小人,從永平一路殺到雙城。道路何止千里!輕輕松松。’吹的好大牛皮!老河,你也是上過陣、殺過敵的人,這才多久?就連馬都不會下了?還輕輕松松!”
河光秀道:“嘿嘿。俺們小人,怎敢與主公相比?再說了,不也是正有了小人下馬姿勢的難看,才能更好襯托出主公下馬姿勢的英明神武?”
“他娘的,下個馬也是英明神武?你能換個詞兒么?”
河光秀絞盡腦汁,道:“威風凜凜!”
他壓根兒就不識字,能知道什么詞兒?
鄧舍也不和他一樣見識,笑罵幾句。早有侍衛收拾出了片干凈地方,諸人坐下。時三千取出水囊,請鄧舍喝水。雖然鄧舍身份今非昔比,但他一向儉約,凡有出行,并不帶太多東西,還是和往常在軍中一樣。
他接住水囊,喝了幾口,隨手放在身邊,一陣清風吹來,頓覺爽快,遠望麥田起伏,不由感嘆,說道:“民以食為天。龜齡,我剛才說你是我海東的財神爺,其實說的也還不對。你如今是益都知府,那就是益都百姓的衣食父母了。自古為官,古人常有感慨,說為廟堂顯,為地方難。要說,治理地方是你的老本行了。來益都也有段日子,你有何心得?”
“山東民風淳樸厚重。臣自來益都,便深覺與遼東不同。遼東的百姓雖然也很樸實,但是究竟關外之地,民風剽悍。山東不然,圣人故里,學風濃厚。前任知府顏之希,治理地方賞罰得益,輕重分明。說實話,臣接任以來,一來還不太熟悉地方,二來,顏公之策甚好,無非蕭規曹隨。”
鄧舍點了點頭,說道:“年前因為察罕來犯,致使我益都地方殘破。其實要說地方,沒有難治之民,只有不稱職的官兒。你和顏之希都還做得不錯,很稱職。就看看眼前此景,誰能想得到,便在幾個月前,這一帶地方還是滿目瘡痍?如今前線又起戰事,待應付過去,必對你們有賞!”
“不求有賞,只求對主公有助,對我海東有益,臣便滿足。”
這邊鄧舍與吳鶴年談話,那邊時三千指派侍衛們散出警戒,布置畢,按刀立在鄧舍身后。他們或者在說話,或者有事做,只有河光秀既插不上嘴,又沒事兒辦,在樹下站了會兒,看見鄧舍的衣服上稍有灰塵,忙陪著笑臉過去,嘿嘿兩聲,先對著鄧舍拜了一拜,然后輕手輕腳幫他打去。
鄧舍與吳鶴年說的正是入港,也沒理會他,忽然想起一事,提了出來,與吳鶴年說道:“月前,萊州知府李蘭給我上了一份條陳。說萊州港口里邊,往來商船甚多。其中有一部分,并不是來我益都買賣的,而是停一停,便就又揚帆往西,直去直沽。又從直沽轉道大都等腹里各地。腹里人煙,遠勝我海東。他提議,不如我益都分省也索性組織個商隊,扮作民商,也夾在這些船只之中,一并前去腹里買賣。你對此有何看法?”
“李知府這是因眼見商船之利,故此起意效仿。不瞞主公,臣其實也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一直沒有向主公說起。”
“為何不說?”
“今我益都的形勢,與昔日海東不同。主公昔日在海東,可以與浙西等地做買賣,有利府庫充盈。但是現今益都才經戰亂,民不聊生。重點不該在通商,而應在務農。否則,百姓們還食不果腹,地方上偏偏就分別重商,追逐錢利。不就是舍本求末了?敦本抑工商,均業省兼并。民以食為天,管好了肚子,再做其他,也還不晚。是以,臣未曾與主公說起。”
鄧舍微微頷首,說道:“龜齡之見,與我正同。想那李蘭,在洪先生的府中時,我也曾有多次聞其名。人皆道此人是個奇才。我在任他為萊州知府前,特地召見他一次,與他也有過一番對談。果然是能言善辯,機巧伶俐,看似干練。誰知,卻竟然是徒有其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在鄧舍說到洪繼勛的時候,吳鶴年眉頭跳了一跳。待鄧舍說完,他不動聲色,說道:“臣來益都,先到的萊州。倒也是見過這位李大人的。八面玲瓏。接人待物,辦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確是個迎來送往的人才。”
“迎來送往的人才?”
吳鶴年此話乍聽之下,好像只是個評價,但是稍微琢磨,便覺大有深意。鄧舍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
吳鶴年低眉順眼,卻似乎毫無所覺,恭謹地說道:“臣與李大人只是匆匆一面,并沒有深談。也許,臣看的不準,評價錯了,也是有的。”
鄧舍道:“哈哈!”忽覺有人在揉他的肩膀,轉過頭,見是河光秀。卻是他呆立無事,索性幫鄧舍揉肩,一臉諂媚,說道:“可是小人用的力氣大了么?”收起三分力氣,不但揉,還捏,再捶一捶,越發體貼周到。
鄧舍笑道:“我還沒老到這份兒上。罷了。你別折騰了,過來坐下歇會兒,咱們便接著訪問。”
河光秀接令,因吳鶴年在鄧舍面前坐著,他沒位置,又不愿坐在邊兒上,便扭到吳鶴年的身后,*腿坐下。正對住時三千。時三千拿眼往他兩腿間瞅了眼,又朝他唇上濃密的胡須看了眼,轉了一下身,抬頭望天。
若此時有人從一側去看,鄧舍、時三千、吳鶴年、河光秀的位置就很有趣。時三千站在鄧舍身后,吳鶴年面對鄧舍,河光秀又坐在吳鶴年身后。四個人連成一條線。更有趣的是,河光秀還叉著腿,把吳鶴年包在中間。
鄧舍不留意,還沒覺得怎樣。吳鶴年很別扭,往左邊看,是河光秀的左腿,往右邊看,是河光秀的右腿,好生不自在。他挪了挪屁股,伸了伸脖子,咳嗽一聲,徐徐說道:“主公,天色已然不早,咱們接著尋訪吧。”
鄧舍點頭同意。
諸人起身,分別上馬,又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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