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64 風眼 Ⅰ
別里虎臺走后,第二天。
遼東諸般勢力聚焦遼陽。
遼陽行省內,文武官員各歸其位。城內、城外營中,雙城軍披堅執銳,有的站崗放哨,有的巡邏內外,嚴防警惕降軍生亂。遼陽降軍刀槍入庫,以百人隊為單位,排著長長的隊列,由專人監督著,一行行走入大校場。
大校場占地極廣,足可容納上萬人,被分作了五塊區域。每一塊區域之間,以精選的雙城漢卒為界限,三步一人,五步一弩,拉了長長的警戒線。未曾融化干凈的積雪上邊,有無數的軍旗招展,望之殺氣森然。
這里就是慶千興、左車兒挑選精卒的地方。
鄧舍給他們定下了次序,先挑關鐸嫡系,然后挑選雜牌。說是兩卒取其一,關鐸的嫡系畢竟精銳,非是雜牌可比,可以適當地放寬條件,遇到素質特別好的,比如三取其二,甚或四取其三,也是可以的。
等候挑選的降軍,列隊集中在左邊三個較大的區域。
挑選出來的降軍,去右邊第一個區域,打亂重編,滿上千人,即拉出去,封閉在不同的城外營中,接下來會把他們再次打亂,對他們進行第二次的改編,同時插入或多或少的雙城士卒以及軍官。
完成了這兩個步驟之后,改編的工作就算完成了一半。
隨后,發給代表雙城漢卒身份的紅色肩章,確定營號,由新任的軍官帶隊操練,鄧舍也會親自督管。操練的目的有二,一來加快上級與士卒的彼此熟悉,二來加快士卒彼此及其各部間的磨合。
淘汰下來的降軍,去右邊第二個區域。
對他們的處理就簡單許多,只進行一次改編,不給肩章。人數夠了,便派人帶著送去蓋州、平壤,交給趙過、文華國安置。不過有一點,趙過與文華國只負責安置他們,沒有管理他們的權力。
鄧舍早先專門設置有屯田使,河光秀當過。當時屯田軍的數量并不太多,如今多了兩萬多人。一個上萬戶府才六七千人,下萬戶府不過兩三千人,加上以前的那些,夠成立七八個屯田萬戶府了。
因此,他打算提高一下屯田使的品級,便在行省中置個營田司,各地的屯田軍,一概歸其統轄。也就是說,屯田軍自成系統,與地方上沒關系,與地方駐軍也沒關系。但是,在緊急狀態下,如果有敵人攻城,城防軍有權調動屯田軍協防,屯田軍必須服從。
如此一來,野戰、城防、屯田三者的關系,就劃分清楚了。
好處有很多,該野戰的去野戰,該守城的去守城,該屯田的去屯田,權責分明。并且屯田軍,可以用來安置野戰、城防軍里的老弱病殘,不愿退伍、或者無處可去的傷殘士卒有了著落。冗員一減少,戰斗部隊的戰斗力也就隨之提高。
再往細里說,鄧舍下一步,準備徹底地把野戰與城防也分開。
野戰軍隊為主力,糧餉最高,行省撥付;城防駐軍為地方,糧餉次之,地方供給。地方怎么供給?餉可以由地方出,糧得來自屯田。
屯田軍種出來的糧食分為三個部分,一部分上繳行省,一部分自用,一部分給地方駐軍。凡地方駐軍需用糧食,屯田軍先上報營田司,營田司再報給左右司,左右司請行省長官批示,隨后定下數額,同意撥給。
這么著,糧、餉、軍隊;屯田、地方、城防,三個不同的系統,彼此牽制,互相制約,就平衡關系來講,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人的地位一高,有些東西,他就不得不想。而就眼下來說,鄧舍也就只是想想罷了,時機不對,待要實行,非得等局勢安穩不可。暫時的屯田使,仍舊由河光秀兼任就是,選了幾個干吏,協助幫忙。
慶千興、左車兒兩人日夜不停,熬的眼珠子紅通通的,兔子也似。一天天過去,兩萬人的精銳漸漸挑夠。
……
別里虎臺走后,第三天。
陳虎、趙過先后帶軍抵達。鄧舍迎出城外,兩萬虎賁旌旗蔽天,士飽馬騰,絡繹不絕地開進城中。鄧舍的心頭稍微放松。蓋州不可無大將坐鎮,趙過略作歇息,與鄧舍敘了別后之情,簡單匯報過地方軍政情況,當天就領了選出來的幾千降軍,趕了回去。
“陳叔此來,侄子望眼欲穿。”
陳虎皺了眉頭,道:“打下遼陽,坐擁蓋州、高麗數十州郡,將軍,你如今也一方諸侯了。叔叔、侄子這樣的稱呼,需得改改。軍中有階級之法,上下尊卑分的清亮,才有威信。”
此話有理,鄧舍笑了笑,不與辯論。
看趙過軍馬走遠,兩人打馬回府。城頭下,左右司征調的民夫緊張地修葺城門、城墻。短短的一個多月,遼陽受了兩次攻城,盡管兵荒馬亂的年代,居民百姓嚇得不輕。街道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
陳虎做馬賊多年,常年待在山溝里,搶掠的州縣也基本小縣城。從了軍,又是雜牌,大城大邑打下的不少,有機會進去逛逛的,百中無一。到了高麗,文華國在平壤,他在南部前線,不知多久沒進過大城市了。
他緩緩策馬,走過街邊鱗次櫛比的民居,遠望東邊角高聳入云的樓觀。不由感嘆,他揚鞭問道:“聳了樓觀的所在,便是遼人建的漢城么?”
所謂漢城,是外城居民對東邊角宮殿的俗稱,自遼朝起,就有這個說法了。那宮殿背依東北,南邊開了三座大門,壯以樓觀,四隅有角樓,相去各二里,稱之為“城”也不為為過。
鄧舍點頭稱是,道:“陳叔有興趣么?帶你去看看。關平章曾經大動土木,修繕原有樓閣之余,新置的景色也有。”
陳虎搖了搖頭,道:“戰亂不息,他勞民傷財,怎能不敗?這等所在,有甚可看。末將想先去營中看看帶來的弟兄們,其他的然后再說。”
“也好。”
“廣寧潘誠,有無動靜?”
“信已經給他送去,他沒甚么反應。我散了數百探馬,來回往探交通要道;也有喬裝進入廣寧的,似乎沒有異動。”
“不可大意。”
鄧舍點了點頭,沿著街道拐個彎兒,看見三四個花子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地蜷曲街角,親兵上去,攆了開去。這等境況,眾人早就司空見慣,沒人肯多看一眼。得來的糧草、棉衣,僅夠軍用,鄧舍有心賑濟,奈何無力。
說實話,如今他也沒空理會。他瞥了眼,收回目光,問道:“沈陽怎樣?”
“納哈出很老實,自我占了東牟山,他頭也沒露一次。我遣了細作,他城外的警戒極嚴,混不進去。按將軍命令,末將拔營前,留在山下了三千人馬,他若有異動,第一時間你我就會得知。”
說完了,陳虎補充一句,講出自己的判斷:“觀其架勢,純為防御。他元氣大傷,料來沒有余力管我遼陽。”他問道:“趙帖木兒呢?還沒回來?”
“沒有。”
陳虎道:“殺父求生的東西,死了也罷。”
說說談談間,到了城東門內的軍營。轅門口,寒風颯颯,輪值的軍卒凍得臉紅,握著槍戈,腰桿兒挺得筆直。鄧舍跳下馬來,含笑示意,表示贊賞。陳虎面色不動,目不斜視地隨在其后。
一入營中,聽見邊角兒上,傳來一陣劈劈啪啪的嘈雜聲響。
“在做什么?”
“調了工匠、民夫,趕制軍械。”
非常時刻,得萬事小心,誰也不知道城中有沒有廣寧、沈陽、搠思監的探子,趕制軍械是為軍事機密,必須謹慎從事。鄧舍騰出了軍營中的地方,命工匠、民夫吃住營中,禁止外出,方便集中制作,集中監管。
“誰人管理?”
“佟生養。”
“他懂么?”
“另外選的有老練軍官具體管理。”
陳虎不再多說,他不似鄧舍,事無巨細,都詳加查問。既然有人管理,他就沒興趣去看。趕制軍械的營地周圍,崗哨密布,沒有軍令,誰也進不去,誰也出不來。他們沒去驚動,經過兩三個營盤,到了安置新來士卒的地方。
看見自己帶出來的軍卒,陳虎的冷臉,變得稍微柔和。
他叫了幾個正忙著的部屬過來,重申軍紀。他的營中內務,鄧舍不好多管,微笑著站在旁邊觀看。有行禮的,扶起來;有認識的,慰勞幾句。直停到入夜,士卒盡數安排妥當了,眾人方才折回。
是夜,狂風大作。
……
別里虎臺走后,第四天。
沙劉二送來回信,字跡又粗又大,潦草不堪。簡短的幾行,沒甚文采,就如村夫俗子的口吻一般。鄧舍知道,沙劉二對文人沒好感,因為文人信奉白蓮教的,罕見少有。故此,他軍中幕僚最少,多不識字,會寫字的,也是質勝于文。
當下,鄧舍也不奇怪。那信上寫道:
“知會了。等不得來年,十天內,頭批軍馬便到。輜重湊乎,糧草短缺太多,還望鄧總管周濟。”落款沙劉二,蓋了平章的大印。反過來,背面一行小字,寫道:“俺一走,遼西沒了人,要么丟了不要,要么總管派人來接,早做決定。”
信中三層意思。
第一層意思,頭批軍馬,十天內就到。好辦,鄧舍猜沙劉二就等不及,果不其然。昨天送走趙過的時候,他提前有過交代。最多再去封信,吩咐他協調好船只、水手,讓開道路,做好安全措施。
第二層意思,沙劉二提出了第一個要求,他缺糧,請鄧舍幫忙。也不難辦。遼陽有夠五萬人三個月的存糧,分給他半個月的就是。山東富庶,毛平章在時,督辦屯田有力,余糧多得是。只要沙劉二入了山東,有救駕的旗號,不愁小毛平章不理。
第三層意思,沙劉二全軍撤走,遼西怎么辦?
鄧舍不會要。單一個遼陽,就搞得他焦頭爛額,遼西地處前線,南邊有張居敬、世家寶,西邊有搠思監的側面壓力,北邊比鄰廣寧。鄧舍要了,就是四戰之地。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取敗亡。
他答應了給搠思監,但他不會給。
他對別里虎臺說的話,不過巧言誘惑,爭取時間罷了。真要交給搠思監,張居敬、世家寶沒了人壓制,兩處的蒙元軍隊連接呼應,假以時日,無法壓制。上策莫過于讓給潘誠,由他頂在前線,順便以示恭順。最好的結果,他兩線開戰,便可確保一定時日內,他無暇顧及遼陽。
那么,潘誠會不會要呢?鄧舍判斷,他會要。
為什么?廣寧現下的處境,北有蒙古部落,南有沙劉二,東有遼陽,西有搠思監。四面圍堵,不打開一個缺口,就沒有發展的機會。守數城之地,養數萬之軍,短時間可以,時間長了定然不成。這也是他想要遼陽的一個原因。
而要得遼陽,仗肯定要打。
如今,遼西不需要打仗,他只要接防,就可以多條出路,向南可取大寧等地,向東可觀望蓋州,他豈會放過?不錯,得了遼西,就要直接面對張居敬、世家寶。可他若不要遼西,鄧舍也不要,張居敬、世家寶,他一樣得直接面對。
鄧舍考慮的周全,形勢比人強,潘誠有心也好,無意也好;從戰略進攻角度出發也好,從防御自守角度出發也好,他不要不行。
再說了,張居敬、世家寶與沙劉二大小戰事不斷,已愈數月,疲卒了。潘誠其人,眼高手低,有勇無謀。有很大的可能,不會把他們放在眼中。不管怎么說,遼東三平章,軍隊最多、人馬最多的就是他潘誠了。
“遼西,他鐵定要。”陳虎說道,“不但遼西,遼陽他也會要。”
沙劉二一走,遼東三平章,剩下一平章。沒了關鐸的壓制,少了沙劉二的掣肘,潘誠數萬軍馬,他豈會甘心廣寧、遼西二地?借平章之名,麾軍馬之盛,無論巧取豪奪,他覬覦遼陽之心,不會消失,只會越來越炙。
鄧舍同意,道:“唯一可慮,我曾與別里虎臺提及此事。”
“將軍當時怎么說?”
“答應讓出遼西,給搠思監。”
知道鄧舍與搠思監有密信來往的,沒有文華國,有陳虎。陳虎謹慎細心,可以相信。他一聽,立刻明白,不如此,不能得一個月的休整時間。他道:“權宜之計,不為過錯。然則,將軍打算怎生搪塞?”
“控制劉平章全軍浮海的時間,他若太慢,催促他加快;他若太快,找借口拖延,務必把遼西換防的日期定在月末。”
拖延到月末,在搠思監動手前,及時把潘誠的注意力吸引到遼西。這就是鄧舍定下的第二條應對。相比第一條應對,這條應對危險許多,不可測的因素太多。
沙劉二會不會走,沙劉二會什么時候走,潘誠會什么時候去接防。沙劉二走之前,搠思監肯拖延潘誠會多久,都不可測。就像走鋼絲,細微的失算,便會出現不可挽回的后果。
從這個角度講,前幾日殺的信使,死的不冤枉。
要早一天知道高家奴在搠思監營中,總好過事到臨頭的倉促不備。鄧舍有了準備,可以改變對別里虎臺的說辭,從而有機會爭取更多的時間,不至這般行險,押寶在別人的身上。
陳虎道:“月底換防,時間得掌握好。將軍打算幾時給潘誠寫信,試探他的意思?”
“劉平章要來蓋州,必經潘誠的防線,他不會不知。何需咱們去試探,他鐵定會主動提出。咱們需要做的,只是佯裝派出人馬接防,一來示信給搠思監,咱們接之后,尋個時間好讓給他;二來促使潘誠來爭。”
陳虎道:“也只好如此。”
他頓了頓,又道:“虧得將軍提前定下了兩個對策,要非如此,這遼陽城早晚又得易手。”
鄧舍微微一笑。
兵法云:上兵伐謀,自古名將貴謀賤戰。正所謂:兵不預謀,不可以制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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