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章 三 執念 下
卷二逐鹿章三執念下
“原來,這里的風是冷的。[萬書樓。]”虛無如是想著。
風的確很冷,而且強勁。虛無身上的道袍單薄得讓人看了就會覺得冷,而且他現在也的確覺得很冷。
他面朝大海,陣陣海風吹得道袍獵獵作響,天空積著層層陰云,海面波濤涌動,有一種似能將人一口吞下的陰抑。
以虛無的道行,就是被青墟宮中幾名虛字輩的真人親自施放的冰封術給凍住,也不會感覺到寒冷。此時他覺得冷,是因為他放開了心神,正以全身上下每一分肌膚體驗著海風的寒冷。過了片刻,他又以手在空中虛抓一記,在鼻端嗅了嗅,又放入口中,仔細的品嘗起來。看上去,他正在嗅和嘗試風的味道。
風有味道嗎?至少在虛無看來,這里的風是有味道的,而且味道雖然很淡,但極為純正,正是他想要尋找的味道。
“就是這里了……無盡海。”虛無笑了笑,笑得俊美而邪異。
虛無站立的地方不過是個普通的海灘,根本不是傳說中的無盡海。但他一把掀開道袍,露出潔白如玉、又強健俊雅的上身,然后隨手將道袍扎在腰間,而后他深吸一口氣,雙手在空中揮舞不定,將一道道海風牽引過來,纏繞在自已周圍。
風越聚越厚,逐漸將虛無的身影遮掩起來,當風散去時,虛無已經消失了。
望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藏青色、不見分毫天光的天空,怪石嶙峋的海灘,以及迷霧籠罩下的茫茫大海,虛無雙眼一亮,猛然喝了一聲采:“好一個無盡海!也只有如此絕地,方才配得起她!”
他采聲未落,迎面就撲來一陣海風,風中響起一聲銳響,一支鋼矛挾著濤天氣勢,疾向他額頭點來!
鋼矛相距雖遠,然而虛無已覺得肌膚被矛氣激得陣陣發麻,不由得暗自心驚持矛人的深厚首行。虛無足下微微使力,身體一側,已讓過了鋼矛的來勢。同時從他肌膚上浮起一縷白氣,纏繞在鋼矛上。白氣看似是柔弱,但卻將這來勢萬鈞的鋼矛帶得一偏。
鋼矛幾乎是貼著虛無的肩頭掠過,但終還是刺了個空。一個高大威猛、周身鐵甲的洪荒衛隨后現身。一矛無功,當即激起了他無邊怒火,于是這洪荒衛暴喝一聲,鋼矛一抖,登時震散了纏于鋼矛上的白氣,挺矛再上,向虛無追襲而來!
這一番出擊,氣勢又有不同。這名洪荒衛落矛如雨,靈動無方,偏偏每一矛上又都附著足以摧破護體真法的大威力,單是這一手巧拙合一的道行,就足以列入當世高手之林。
虛無如一片落葉,在重重矛影中沉浮不定,每每在間不容發之際閃開鋼矛的進擊,實在躲不過去時,則或掌劈、或肘擊、或肩撞,竟可以肉身硬拼鋼矛而不落下風!但虛無也不是全然無事,肌膚上開始泛起道道紅痕。
那洪荒衛殺得性起,禁不住暴喝一聲:“好小子,難怪敢來無盡海撒野!果然有些本事,再試試這一招!”
那洪荒衛巨足一踏地,剎那間退后百丈,單手執矛,遙指虛無。他凝立一刻,驟然一聲喝,鋼矛竟脫手飛出!
鋼矛飛出十丈,矛聲即涌出重重黑氣,轉眼間化成一頭張牙舞爪的黑龍,向虛無撲擊而去。在聲震云天的龍吟聲中,黑龍一爪將虛無當胸劃開!
然而虛無即未開膛破肚,也未破膚流血,而是漸漸變得模糊,最后消失在海風之中。那洪荒衛也不驚慌,巨掌一抓,掌中憑空又多一只鋼矛,在身前橫掃而過,虛無果然在他身前出現。但虛無身形一定,剛好讓過了洪荒衛的鋼矛,然后才邁步向前,抬起左手向那洪荒衛胸口拍去。
虛無動作看起來并不如何快速,可那洪荒衛就是無法閃避。然而虛無白晰纖長的左手只拍到半途,忽然閃電般收了回來。
咻的一聲輕嘯,一把猛惡關刀憑空出現,幾乎是貼著虛無指尖斬下。另一名洪荒衛自虛空中現身,向先一名洪荒衛道:“十七,我早就說過你不是他的對手,可真沒想到你會敗得這么快!”
虛無面色凝重,絲毫沒有因迅速挫敗這名洪荒衛而顯出得色。他足尖微一點地,忽然幾個跟頭倒翻而出,如電般退后五十丈。
另一把大關刀無聲無息地出現,出刀如電,一刀刀向虛無咽喉、雙肩、胸口等要害處斬去,虛無一路退,它就一路追斬,這五十丈之中,也不知斬出了多少刀!
退出五十丈后,虛無驟然立定!剎那間由極動到極靜的轉折,令追斬而來的關刀也不由得一滯,如行云流水般的攻勢中出現了小小的一個缺口。僅憑這一個極微波的破綻,虛無一聲清喝,肌膚上登時浮出一層蒼白色火焰,一拳正好擊在關刀刀鋒上!
轟然一聲,無盡海畔乍現一團黑焰,滾滾四散。那名執關刀洪荒衛踉蹌退后,手中關刀刃鋒處已多了一個缺口。
虛無肅立原地,緩緩收回右拳。他右拳拳面上有一條顯目紅線,正開始向外滲出血珠。這尚是虛無踏入無盡海后第一次與洪荒衛迎面交鋒,也是第一次受傷。那洪荒衛攻勢何等猛惡,雖被虛無以極精妙手法亂了節拍,但虛無一步不退,也就是完完全全地吃足了關刀內所蘊真元,體內真元已然受損。
虛無并不在意一步不退這種虛榮,他實是不能后退。
通通通通,沉重之極的腳步聲在虛無身后響起,一名洪荒衛橫執巨斧,步履沉凝如山,一步步向行來。與此同時,又一名洪荒衛手執關刀,在虛無面前出現,與先前三名洪荒衛立成一排,冷冷地盯著他。
虛無并不理會身前四名洪荒衛,轉過身來,望向執斧洪荒衛,肅容問道:“你們是?”
“無盡海,洪荒衛。”
虛無雙眉一皺,道:“我此來無盡海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已,你就是她叔叔?”
持斧洪荒衛重重哼了一聲,道:“小姐的叔叔乃是我無盡海主人,我等這點微末道行與主人比起來,實如瑩火比之日月。至于我家小姐,那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虛無身周蒼白火焰漸漸轉盛,冷冷問道:“那要怎樣才能見到她?”
持斧洪荒衛抬手向茫茫海中一指,道:“很簡單,只要向那個方向一直走,就能見到小姐了。”
“很好!”虛無更不多言,身形一閃間已欺近到持斧洪荒衛三尺之地,一指向他額頭點去。
持斧洪荒衛未料到虛無竟是如此快法,當下沉喝一聲,巨斧反撩而上,分明是要與虛無同歸于盡的戰法。虛無仍是肉身,而這些洪荒衛周身都藏在重甲之下,還不知是人是妖,更不知要害在何處,虛無就是想,又如何能夠保證可以同歸于盡?
虛無籠在蒼白火焰中的左手向下一拍,擊在巨斧上,發出一記金鐵之音。洪荒衛那力達萬鈞的一斧居然被虛無的肉掌擊得一沉!虛無右手去勢不變,指尖上噴出的蒼白火焰幾已燃上洪荒衛的鐵盔。
那洪荒衛臨危不亂,巨斧上一加力,已借力向后退去,速度分毫不比迅若鬼魅的虛無慢。虛無得此先機,身周蒼白火焰驟然上升逾丈,大喝一聲,雙手如刀如鑿,若狂風驟雨般向持斧洪荒衛攻去!
蒼茫海上,但見一團熊熊蒼焰席卷大地,蒼焰中隱約可見一個高大武士,手中巨斧揮動如風,已化成一團黑氣,苦苦抵擋著蒼焰的侵襲。噼噼啪啪的脆響不住傳來,偶爾也會從蒼焰中飛出數片黑鐵,不消說,自然是從那洪荒衛身上脫落的了。
蒼焰移動得如此迅速,后方四名洪荒衛雖奮力追趕,可反而距離蒼焰越來越遠。
持斧的五雖處危局,可是氣勢不墜反升,招招與虛無生死相搏。所謂狂風不終朝,虛無如此狂攻,總有緩一口氣的時候,那時他據地反擊,待另四名洪荒衛合圍,自可將虛無一舉成擒。
然而五心中也有著一絲隱憂。
這虛無與他千年來曾對陣過的修士皆有所不同。倒不是說他道行有多么高深,比他道行還要高的五至少也見識過三五個。可虛無舉手投足皆無跡可尋,似乎處處隱含天道,但又隱約透著一絲邪氣,與大道似是而非,對付起來分外頭痛。
單看他潛入無盡海的手段以及瞬間由極動轉為極靜的能力,五就有些懷疑五名洪荒衛是否真的能夠拿下虛無。這非關乎道行,而是如虛無一心逃跑,怕是攔他不住。
五一分神,虛無忽然沖近一步,左掌五指微張,已拂上了他的肩甲。虛無五根纖長細嫩的手指拂在厚達寸半的黑鋼重鎧上,不住發出刺耳之極的銳音,居然留下五道深深指痕,將那幅肩甲幾乎撕裂!
五早知他手上威力,當下也不抵擋,而是反手一斧向虛無后背砍去,又是兩敗俱傷的戰法。誰知虛無身形驟然一頓,以后背硬擋了一斧。這一下大出五意料之外,還未等他及時變招,虛無早已脫出戰圈,如電般揚長而去。
五追之不及,默立當場,看了看手中巨斧。巨斧久受虛無蒼焰所侵,斧刃早已熔得有些卷了。待看到斧刃上那一抹鮮血時,五冷笑一聲。
虛無畢竟不是金剛不壞之體,以肉身硬擋洪荒衛一斧,豈有不傷之理,而且還傷得不輕。他拼卻受傷搶得先機后并未逃離無盡海,反而奔向海的中央,那是青衣所在的方向。
起伏的波浪對于虛無毫無影響,他踏波而行,落足處都恰好是一朵波浪的浪尖,于是速度更增,遠超尋常的馭氣飛行。他一邊飛奔,一邊撕開腰間道袍,將身上裸露的傷口簡單包扎起來。除了后背上那段尺余長的傷口,他右肩上還多了一個貫穿前后的可怕傷口。他右手的動作看似還未受影響,但若再與洪荒衛動手,功力必定大打折扣。
兩處傷口火辣辣地痛著。虛無已有好久未曾體驗過這么長久的痛楚。洪荒衛道行高深不說,所運的秘法威力更可謂驚天動地,以虛無這具身軀,受傷后竟然無法自愈。但他絕不能稍作停留,一旦停下,身后的洪荒衛就會追上,那時等著他的注定是死路一條。而且前方肯定還有人攔截,他必須為自己爭取一點一滴的時光,好能在追兵趕到前沖破攔截。
無盡海果如其名,也惟有這里,才蘊育得出她那般完美無瑕的人物!只是不知無盡海主人是何等樣人,單看他手下這些洪荒衛,想來也該有與天地同壽的氣概。虛無如是想著,身上雖痛,心火卻燃得更旺。
波濤漸漸消去,海面已變得平滑如鏡。
前方看似一片坦途,虛無反而驟然立定。在他身前十五丈處,又現出一名洪荒衛來。與其它洪荒衛不同,這名洪荒衛體形勻稱,雖也身著黑鐵甲,但仍顯得秀雅風流。她手持一把丈許巨弓,遙對著虛無。
虛無瞳孔微縮,動也不動。那名洪荒衛不急不慌,開弓引弦,一箭射來。箭甫一離弦,就已到了虛無眼前,如同中間這十五丈的距離根本不存在一樣。此箭雖疾,虛無仍只是一側身就讓了過去,然后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落下,那洪荒衛也同時向后滑退一步,依然與虛無保持著十五丈的距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虛無又退了一步,果然那洪荒衛相應前移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依然是十五丈。
這一步看似平常,實則虛無已在其中蘊含了無上道法,步速瞬息千變,絕無規律可循,可那洪荒衛仍然跟得上,顯然步法之妙,已可奪天地造化。
只在這兩步間,虛無決斷已下。他立定原地,雙眼垂簾,宛如入定,對射來的一箭視而不見。那洪荒衛持弓的手穩若泰山,動如行云流水,可在鐵箭箭簇刺入虛無心口的剎那,她持弓的手還是因錯愕而動作一滯。
雖然她每一箭都傾盡全力,但就是自己都未想到虛無居然坦然受了這一箭,而且未加任何道法抵御!
三尺鐵箭自虛無心口透入,又自后背飛出,沿途撒下一滴滴的血珠,筆直成線,瞬間消失在遠方。
虛無早已不在原地!
他迎著幾乎是必殺的一箭而上,任它穿心而過,終將十五丈距離縮短,拉近,與她擦身而過!
啪的一聲輕響,巨弓弓身現出一道裂紋,中分兩半。那名洪荒衛輕飄飄地飛起,身上黑甲不住一塊塊地脫落,右手中一只鐵箭也滑脫在地。在她摔倒在境海上時,虛無已帶著一道濃裂灼熱的焰尾遠去。那蒼焰,濃烈得可以熔化萬物。
洪荒衛甫一摔倒,又翻身而起,向虛無離去的方向追了幾步,又一頭栽倒在地。她頭盔裂開半邊,露出半邊凝脂如雪的側面,面色忽白忽紅,體內真元幾已沸騰。她其實受傷不重,至少比虛無輕得多,可是短短片刻的無力行動,已使得她失了虛無的行蹤。
蒼焰如龍,呼嘯著卷過茫茫無盡海。
虛無一路飛奔,一邊將一只三尺鐵箭從后腰中一寸一寸地拔出來。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只知心中烈焰滔天。
無盡海不是險地,而是絕地。在他剛進入無盡海的剎那,不必見過洪荒衛的悍勇,已知此行必是有去而無回。無盡海天不見光,海水無波,并非是什么人有意而為,又或是設下了秘法禁制。這只是因為無盡海深處隱著一個深不可測的人物,凡他所在之處,天地必然為之變色。
但虛無已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或許再多看她一眼,自己數十年來苦苦追尋的大道就會在面前豁然開朗。所以他一往無前。
朝聞道,夕死可矣,古人誠不我欺。
轉眼間,虛無已看到了立在海心的青衣。她背向這邊,遙向著茫茫大海深處,左右各立著兩名洪荒衛。
虛無掌中蒼焰迅速伸長,化成兩把炎劍,周身烈焰回收,凝結得有若實質,護住了全身上下。他一躍沖天,向青衣撲去!他想叫她,話到口邊時才想起還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如要沖到青衣身邊,勢必要越過四名洪荒衛的聯手封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虛無心中早已不再考慮可行不可行,滿心想著的只是他與大道之間,只剩下了百丈距離!
青衣似乎聽見了虛無那沒有出口的吶喊,盈盈轉過身來,望向了空中的虛無。
兩人視線一觸,虛無立時覺得神識中一聲轟鳴,無數意識碎片洶涌而出。他凝定心神,速度更增,疾向青衣沖去!
青衣寧定望著虛無,幾令他從空中墜地。四名洪荒衛根本就沒有動,只是看著虛無凌空蹈虛而來,完全沒有攔截的意思。
十丈,五丈……
在虛無和青衣間忽然現出一個淡淡的男子身影。他著一身黑袍,身材頗為高大,但與周圍高大威猛的四名洪荒衛一比,立刻就顯出三分纖弱。他戴著一幅雕著猙獰鬼面的青銅面具,將真面目掩藏了起來。
他看似隨意的一站,恰好擋在了虛無前進的必經之路上。盡管虛無無邊的殺氣夾在濤濤蒼焰中撲面而來,他依然立得穩如山岳。
虛無更不多言,盡出全身道行,一雙蒼焰長刀交叉前出,以剪山斷岳之勢封向那人咽喉!
那人右手輕抬,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普普通通的烏鋼長劍,揮擊而上,擊在了虛無蒼焰雙刀上。
似乎,有砰的一聲輕響,好似什么東西碎了。
虛無周身蒼焰炸開,如一樹最絢爛的煙花。煙火頃刻散盡,虛無蒼焰雙刀早已不知去向,兩手垂在體側,已然抬不起來。虛無仍傲然立著,距離青衣不過二丈,然而就算沒有那人的阻擋,他也已無力再多邁出一步。
那戴著鬼面之人安然踏上一步,手中烏鋼長劍發出嗡的一聲輕響,就要將虛無頭顱斬下。
“你就是無盡海主人?”虛無問到一半,聲音就啞了下去。
青銅鬼面展顏一笑,道:“不,我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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