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章 四十八 貪狼 上
正文章四十八貪狼上
或許真如紫陽真人所料,此刻天時已亂,地脈糾結,該來的不來,不該到的全在,一切都已經亂了。[萬書樓。]
紀若塵再下莫干峰時,西玄山千里之內暴雨傾盆,山洪迸發,完全不是寒冬應有的千里冰封景象。雖然攜著顧清,然而紀若塵的心情一如這天,黑暗,陰沉,落雨如瀑。
他心怯,是以直到下山前的一刻才去了太璇宮。果然不出他所料,黃星藍一聽說是紀若塵,根本就不讓他踏上太璇峰一步,若不是幾位師弟們攔住,她幾乎要將紀若塵直接從索橋上打落深淵。紀若塵就算再愚笨,至此也知張殷殷是為他而死。
他幾乎無法相信,那一個自小就與他斗到大的張殷殷竟然會自殺!
修道之人延壽百年實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若出身于道德宗這等名門大派,那幾乎肯定可以享壽數百年,甚而修成道果,兵解飛升。是以天下修道人罕有自盡的。如張殷殷這等出身名門,容姿傾世的女孩,若無天大的傷心事,又怎么會自殺?
可是紀若塵百般回憶,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作了什么才會讓張殷殷自殺。回憶過往之事,與張殷殷有關的一切都如霧里看花,模糊不清,仔細回味,似乎自己與她從小到大,也沒有過什么特殊的關系,怎么黃星藍會對自己如此痛恨?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紀若塵也曾悄悄問過幾個平素親近的道人,可是人人都對此事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是推說不知,然而望向紀若塵的眼神中都有些古怪。
在一片茫然中,紀若塵攜著顧清悄然下山。
雖然他怎也想不出自己與張殷殷之死有何關聯,但這件事仍如一塊重石,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口,壓抑處一如滿天的陰云。
一日前紀若塵已自神州氣運圖中感應到了第二處靈氣地穴所在,那是位于嶺南群山中的一塊地方。嶺南群山綿延,民智不開,素來被視為化外之地。當地生活眾多蠻族,以刀耕火種為生,群落而居。群山間溪流交錯,林木繁盛,氣候極是陰濕,最適宜蛇蟲蚊蚋之類的生長。千萬年來,這一大片人煙罕至的地界也不知藏了多少道行深厚,千奇百怪的異獸奇蟲。且茫茫南疆中還隱著諸多不為人知的秘境,更不曉得內中有何靈物寶貝。
此去南疆,從距離上來說與無盡海相去不遠,若是探尋靈脈一事辦得順利,說不定還可以順路探訪一下青衣。一想到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霸氣,紀若塵也不由得對無盡海的主人平添三分仰慕。
可是這紅顏相伴,本該是充滿未知之喜的旅程,從一開始就布滿了陰云。
“若塵,你難道不準備再去一次陰司地府,探一探殷殷的魂魄狀況嗎?”臨下山前,顧清曾如是問過他。
紀若塵更覺得一片茫然,道:“我為什么要去陰司地府?那里面如此廣大,死魂萬萬千千,我又怎么找得到殷殷的魂魄?再者說了,我道行不足,怎么下得了地府呢?”
顧清當時嘆道:“若塵,你曾經去過一次地府,那就總是有辦法再回去的。就我所知,僅你們道德宗內就有七八種道法可以將人的魂魄送入地府,只是在地府中境遇如何,還是要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也不是全無危險。可是你我的機緣于百世前就已注定,哪是小小的酆都陰司能夠改得了的?所以我們若自己去了地府,必然可以回來。雖然過程中有所損傷也是難免,可是……難道殷殷就不值得你冒一點險嗎?”
紀若塵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實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顧清見了,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嘆一聲,道你肩頭擔子很重,先做大事也是應當的。
但不知為何,經過此事后,紀若塵總覺得與顧清之間的距離又稍稍的拉遠了一些。
于是在茫茫雨霧中,紀若塵與顧清默默的一路向南。
“抓住她!”
“在那邊!”
“快包抄,她又跑了!”
一聲聲沙啞難聽的呼喊不時回蕩在深灰色的天空下。這里其實看不到天,只有一片片茫茫的灰黑色云霧,向上能看個百丈左右已是極限。
大地也是灰黑色的,起伏不平,在極遠處地與天連成了一體,渾然不分你我。大地上橫著一道濤濤之水,水面無光,即無飛鳥,也無游魚。
大地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以與她身材絕不相稱的速度飛奔著,在她身后緊緊追著數騎披鐵甲,騎骨馬的鐵騎,又有數只雙頭巨犬一路狂吠,緊緊跟著鐵騎追來。在它們身后,另有數十人分成兩隊,從兩翼包抄而來。
撲面而來的寒風吹得女孩一頭黑發狂舞不定,也撕扯著她柔嫩的肌膚和破碎的衣服。她的雙眼中有一分驚慌,一分迷茫,但有著八分堅定。她雙臂環繞,懷中死死抱著一樣東西,就是在最張皇失措的逃跑中也不愿稍有松脫,生怕那物事會掉了。
她的身軀竟是半透明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看上去十分詭異。而事實上她此刻的狀態也的確詭異得可以,即使是在變幻難測,廣闊飄渺的陰間也是如此。她即非死魂,也不是完完整整的生魂,根本無從說明她的狀態。
她赤著一雙雪足,在茫茫大地上飛奔。足尖稍一點地,那纖弱的身軀就會飛出十余丈遠,如此才能奔了這許多時候,身后的巡城甲馬和巨犬都無法追得到她。然而她顯然不熟悉地形,愕然看著面前忽然出現的無邊弱水,不由得慢下了腳步。
她旋風般轉身,回身看著不住迫近的追兵,再試著向左右奔逃,可兩側包抄的追兵都已到位,一把把銹刀斷戟將她逼了回來。她一咬牙,轉身想投入弱水,但三頭巨犬已經抄了她的后路。
女孩東張西望,想要找到一條逃生的路。就在她猶豫不決時,一名馬上的騎士揮手間甩出一條長鞭,貼地襲來,重重抽擊在她的腳踝上。女孩一聲慘叫,被長鞭抽得向前飛出數丈,才摔落在地,懷中抱著的東西也掉落在面前。如果在陽間,這一鞭的力道足以將她雙足生生抽裂,但在陰司地府,她實質上沒有形體,因此并無皮肉之傷的概念。但此鞭會大幅削弱她魂魄靈力,乃是另一種形式的傷害,而且給她帶來的痛楚也遠甚于平常。
女孩痛得全身抽動不已,但她依然伸出右手,試圖去抓住懷中掉落的物事。
撲的一聲,另一名鐵甲騎士手中三丈鋼矛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巨大的矛尖準確無比地穿透了女孩的手,將那只纖細修長的手牢牢地釘在地上!
女孩又叫了一聲,指尖依然在地上爬動著,試圖去夠那物事。雖然她指尖距離那物事僅有最后一寸距離,但這一寸就是咫尺天涯,再也無法縮短。
圍著女孩的群卒似以她的痛苦取樂,又有一名鐵甲騎士策動骨馬上前,揚了揚手中巨斧,道:“這小賤人跑得倒快,若不是弱水攔著,說不定還真給她逃了。且待我砍她雙手雙腳下來,看她還怎么跑!”
他躍躍欲試,眼睛卻望向了一名鐵甲騎士,在等候著回答。這女孩身份多少有點特殊,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死魂,因此要砍手斬腳,還得帶隊的騎士點頭。
為首騎士裝束看起來與其余六名騎士沒什么不同,只是身上多了一件披風,披風一半暗紅,一半藍色,在這灰撲撲一片的陰司中顯得十分搶眼。見那騎士巨斧就要落下,他當即沉喝了一聲住手。
那騎士正在興頭上,被猛然叫停,顯得極是不快,回頭吼道:“反正她逃回去也要剖腹挖心,然后掛釘板,淋沸油,我砍她手腳有什么大不了的?”
騎士隊長根本不理會他的挑釁,翻身從高大骨馬上跳下,來到那女孩身前,單膝跪下,拾起了女孩拼死也要保護的東西。
周圍的鐵甲騎士這才注意到了這物事,那執斧騎士轟然大笑道:“我還當是什么寶貝,原來不過是回魂草!這小家伙看來是少了點魂魄,回魂草在這里到處都是,居然也當寶貝一樣護著。為了這么一件破東西不惜觸犯大律,嘿嘿,還真是各有所好啊!”
騎士隊長看著手中那束皺皺巴巴的回魂草,沉思良久,才望向仍被釘在地上的女孩。她一頭黑發仍然柔順光亮,隨意披散在肩頭,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怔怔地看著他,左手向前伸著,想要回那束回魂草。雖然不間斷的痛楚使得她絕色的面容時時會抽動一下,但她眼中的殷殷之意,卻從未稍有熄滅。
呼的一聲破空聲響過,一支巨大鐵箭如電飛來,又將那女孩左手釘在地上!
女孩又是一聲慘叫,叫到一半就咬住嘴唇,硬是將后半叫聲吞了回去。盡管雙手都已動彈不得,但她一雙清亮的眼睛仍然看著騎士隊長。
騎士隊長默然與她對視片刻,忽然左手一揮,持鐵矛的騎士立刻拔出了刺在女孩右手上的巨矛。女孩的右手恢復了自由,手背上巨大創口就一點一點開始愈合,然而創口雖然在愈合,可是她的身體卻變得模糊了幾分。她右手一能動彈,立刻又顫抖著伸向了騎士隊長,想要拿回那束回魂草。
咻的一聲,又是一支利箭向她右手飛來!
騎士隊長所佩鐵盔上有一個猙獰的鬼面具,完全看不到面容,僅能從面具上所開的一條細縫中看到一雙閃動著暗紅色光芒的眼眸。他雙眼一亮,飛來的利箭忽然偏了一偏,貼著女孩的手釘入地面。
騎士隊長眼中紅芒閃動,慢慢伸手拔起女孩左手上的箭,隨手拋在地上,向持斧的騎士望了望,陰沉地道:“是你放的箭。”
那持斧騎士氣焰登時一縮,但嘴上猶自道:“正是。”
騎士隊長沒有再說什么,將那束回魂草放在女孩的手心,然后翻身上馬,吩咐道:“帶她回酆都。”就當先策馬向遠處巍峨的酆都城馳去。
一名鐵甲騎士摘下馬側鐵鏈,用力一抖,十丈長的粗大鐵鏈橫空飛過,套在了女孩項中,自行收緊。沉重的鐵鏈幾乎將她壓倒在地。鐵甲騎士可不管這些,雙腳一踢馬肋骨,骨馬揚起四蹄,一路小跑,跟著騎士隊長向酆都奔去。
女孩被鐵鏈拖得身不由已地奔跑起來,她身為魂體,哪堪鐵鏈如此重壓?幾次都差點摔倒,但她都掙扎著爬了起來,勉強跟上骨馬的步伐。
鐵鏈拘魂,原本是酆都拘拿逃魂的慣例,一眾鐵甲騎士都看慣做熟了的。
那女孩一路奔得雖然痛苦,可是她懷中牢牢抱著回魂草,唇角竟還有了一絲微笑。
她笑得很甜。
其余幾名鐵甲騎士都駐馬在原地,默默地望著那女孩踉踉蹌蹌的背影,一時兇氣盡消。
只有那持斧騎士看著遠去的騎士隊長,忽然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什么東西,不過是個被貶的小官罷了。老子以前可是城北巡城隊第一勇士,沒想到調到城東來還要在這種膽小鬼手受這鳥氣!……”
他一句話沒罵完,忽然見到身邊的同僚們都在以極異樣的眼神望著他,而且紛紛策騎后退,與他拉遠了距離。
持斧騎士愕然道:“你們這是干什么?”
他話音未落,忽然一陣微風撲面襲來!
柔弱的風卻鋒利無比,持斧騎士的雙臂忽然離體飛出,手中巨斧咣當一聲掉落在地。緊接著他的頭顱高高飛起,一路翻滾著升上高空。
又是一團亂風吹起,將他的身軀和骨馬絞成了無數碎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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