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章 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中
羅然門建于云嶺之西,傲然峰上。一片開闊的地面上昂然聳峙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殿群依照五行八卦方位,順著稍長的南北中線向左右展開,重樓疊翠,飛檐重霄,連楹接漢,巍峨之極,也奢華之極。
這些殿臺觀閣俱以金石作磚,白玉雕欄,琉璃作瓦,丹漆繪頂,翡翠作屏,無一處不是流金溢彩,炫若七寶樓臺,耀睛奪目,顯露出一派富貴之氣。
但羅然門宮群富貴是富貴了,大多數樓臺簇簇然的新,少了三分古意。再縱觀整個宮群,也略顯雜亂無章,雖也有依天時地氣布局,但遠不如太上道德宮那般奪天地造化之工,硬改天時、強轉地氣的大神通,就連九脈宮群也要比羅然宮群強出三籌。
若說太上道德宮乃是千載豪門,羅然宮即是當世的一個暴發戶。
羅然門本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修道小派,百年前門中偶然收得了一對杰出弟子,將本門道法發揚光大,又發前人所未發,于是門中弟子修為大進。其后羅然門又仿道德宗之法廣開山門,收錄弟子只看天資,不問人品出身,自此聲勢日盛,稱霸五百里。
羅然門行事素在正邪之間,近年來崛起得又快,行事難免霸氣十足,偶有不講道理、仗勢欺人之興,也實屬正常。
昔日一對杰出弟子,如今早成大器,一名為大羅真君,現今身為掌門,另一名為大然真君,是為監宗,對掌門有節制之權。
大然真君身長八尺,體形肥碩,生得濃眉大耳。此刻他正仰臥在一尊云石刻成的躺椅上,任透過琉璃天頂而下的天光照在自己身上,雙眼微閉,深吸緩呼,口鼻間不住有繚繞云氣進進出出。云石臺座左首立著一株火紅的珊瑚樹,右首則是一座碧晶雕成的花架,盆中植一截三尺神機木,木上生著株扇面大小的紫芝。
良久,大然真君才微張又細又長的雙目,細聲細氣地道:“我看你喜中有憂,究竟什么事啊?”
云石臺座前跪著的正是率眾圍攻紀若塵與青衣的年輕人,聞言忙道:“弟子日夕想著師父的大事,今日見一浮滑少年攜一美艷小妖同行,于是自作主張上前盤問,并擒了他們回山,等候師父發落。此次湊巧得了幾件寶物,依弟子看,當對三日后的大事有一錘定音之效。”
大然真君顯然頗不以為然,道:“無方子,你何時才改得了這胡吹大氣的毛病?一錘定音?你大羅師伯是那么容易定的嗎?是什么東西啊?先呈上來看看吧!”
無方子忙道了聲是,將三件寶盒一一打開。他頗用心思,用的寶盒乃是海鮫絲織就,有隔絕寶氣之效,顯是想給大然真君一個驚喜。
大然真君本安坐如山,但寶盒一開,寶氣隱隱透出,與那尋常法寶迥然有異。他一雙細眼當即睜得老大,騰地坐起,一迭聲地叫道:“奇怪,奇怪!這陣寶氣當真奇怪得緊!是什么東西,快快呈上!”
還未等無方子將寶物呈上,大然真君已等不及了,如一朵輕云從云石臺座上飄下,一屁股將無方子拱到一旁,奪過三個寶盒,一一觀瞧起來。
鏘的一聲,仙劍赤瑩已出鞘三寸,濛濛的艷紅光華登時將大然真君的臉映得通紅。他屏住了呼吸,直至一盞熱茶時間過去,才重重吐了一口濁氣,道:“好,好劍!不比你師伯手里的那把飛星差了!有此劍在手,我又何懼之有?”
大然真君拔劍出鞘,細細看著赤瑩幾若透明的劍身,又伸左手二指,就想去拭一下劍鋒。無方子見了慌忙叫道:“師父小心!劍鋒上涂了墜凡塵!”
大然真君手微微一顫,登時小心了許多。他又看了良久,才將赤瑩歸鞘,轉而提起了青衣那根二丈長鞭。
大然真君這一次渾身上下的肥肉都在顫抖,臉幾乎貼上了長鞭,一寸一寸,細細地從鞭梢看到了鞭柄,不放過每一分細節。他閉目良久,右手忽然握住鞭柄,稍一運力,長鞭既緩緩浮起,一個又一個青色雷球從鞭身上浮出,發出噼啪聲響,在空中緩緩游走。當出到九顆青雷時,大然真君與無方子須發為雷威所引,皆無風自起。
大然真君手又是一抖,九顆青雷齊向長鞭聚來,一一沒入鞭內。
“混沌鞭!沒想到啊沒想到,竟然是混沌鞭!這世上原來真的有混沌鞭?此鞭在手,別說大事可成,就是躋身天下名門,又有何難?又有何難!”
大然真君喃喃念了半天,方開了最后一個四方小錦盒,錦盒正中,正放置著那枚玄心寶戒。玄心戒不露寶光,不透華氣,大然真君反復看了半天,也沒能看出什么來。大然真君見多識廣,知道此類寶物需特殊法訣才能開啟,于是向無方子問起這枚戒指運用之象。
無方子言道所擒那年輕人手中常會無中生有地現出咒符、丹藥等物,事后搜遍他全身上下,除了這枚戒指外,就只有一些銀兩,除此之外,再無其它藏物之處。
大然真君聽到‘無中生有’四字,唇上兩縷細須立刻飄起。他一躍而起,飄回云座,閉目凝思。
無方子剛叫了聲師父,大然真君既抬手止住了他,厲聲喝道:“別做聲!我要好好想想!”
大然真君這一想,足足想了一柱香的功夫,方道:“無方子,我們死了幾名弟子?”
無方子心中一跳,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答道:“死了三位師兄,另外郝有方師兄是被那年輕人給的丹藥救回的,不過道行已然大損。”
大然真君略點了點頭,就又閉目凝思去了。無方子從未見過師父會有如此凝重之態,當下跪于地上,動都不敢動一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禍是福。
太上道德宮上清殿中燈火煌煌,八脈真人再次齊聚,圍著一張玉臺團團而坐,正中一張座椅空著,為虛席以待紫微真人之意。
紫陽真人居于正位稍偏處,輕撫長須,雙目似開微開,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名道人足踏煙云,迅捷無倫地飄入殿中,躬身道:“諸位真人,太廣道長傳來急訊,我宗弟子一百一十五人已齊集傲然峰下,等候真人喻令。”
紫陽真人緩緩張目,環顧一周,目光所及處,諸脈真人皆點了點頭。紫陽真人于是道:“通知太廣,即刻上峰要人。”
那道人應聲去后,紫陽真人方道:“諸位真人,若塵此次為羅然門所掠,耽誤我們大計不少,各位真人有何建議?”
景霄真人接道:“若塵此行收得的那青衣小妖,看來來頭非小,應是出自天刑山一脈。如此看來,說不定能于我宗大計另有幫助,此節可以別議。那羅然門利欲熏心,膽大包天,竟敢掠我道德宗弟子,此次若不嚴懲,我宗威名何在?不過大羅真君與大然真君道行不淺,門下弟子也頗多有能之士,且如此一鬧,羅然門左近必然云集居心叵測之輩。無論若塵青衣,均是損傷不得,是以為萬全計,光憑一個太廣尚不足以鎮住局勢,須另行派人主持大局。”
紫陽真人聞言即道:“景霄真人此言甚是!即是如此,不知景霄真人愿不愿意赴羅然門一行?”
景霄真人頜首道:“正有此意!”
紫陽真人沉吟一下,又道:“太微真人親制秘符咫尺天涯有縮地成寸之效,就請太微真人與景霄真人同去,那邊有太廣道長為二位真人標定方位,如此一個時辰之后,二位真人當可踏足傲然峰上,共持大局。”
當下太微真人也應了,二位真人不多作停留,立刻離座而起,就欲起行。
紫陽真人又叫住了兩位真人,淡淡地道:“若那羅然門還不肯放人,二位真人手下不必留情,順手滅了就是。”
距離黎明時分,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辰光。
無方子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覺得雙膝已經麻木,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地。但大然真君沒有動,他也就不敢稍動。無方子本是大然真君愛徒,道行可是不淺,本來就是跪上月余也不會感覺疲累,然而此刻氣氛凝重之極,他隱隱有大禍臨頭之感,心中戰栗,能支持著跪立不倒,已算不易。
那枚玄心戒指本在大然真君指間翻來翻去,滾動不休,此時突然一停!
大然真君終于張開了如縫般的雙眼,柔聲細氣地道:“你剛剛說,這混沌鞭是那艷麗小妖用的?”
無方子忙道:“是,她實是絕色。”
大然真君性本好色,此刻卻對這一問題全無興趣,又陰聲問道:“她年紀不大?”
“是。”
“道行也不深?”
無方子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顫聲道:“修為極淺。”
大然真君細長的眼睛中目光銳利如針:“那么,這么一個年輕、絕色、修為極差的小妖,為何手中會有混沌鞭這足可為飛仙所用的仙兵呢?”
無方子牙關打戰,吃吃地道:“這…….這……想必是她的長輩,或是師門……”
大然真君猛然暴喝一聲:“你終想起了她還有長輩、師門?!”
大然真君氣急敗壞,這一句罵得太急,接連猛咳一陣,才重以那陰陰柔柔的聲音道:“那你說說,她長輩師門又該是何等妖物,方能將混沌鞭與她護身玩啊?”
無方子腿一軟,當即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大然真君語氣越是柔緩,他就越是知道大禍已然臨頭。
大然真君伸指一彈,玄心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丁當一聲,落在了無方子面前。無方子手抖著,想去撿,卻又不敢。
大然真君道:“這一枚扳指奧妙在何處,就連我也參詳不透。但聽你之言,它功用當在以介子納須彌,這等移星換物的寶物,世間又有幾枚?”
此時此刻已無須多言,這一枚扳指,與那混沌鞭實是同一道理。
自來禍不單行。
還未等無方子想出一二補天之策,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驟的腳步聲,一個弟子匆匆跑進,向大然真君行了一禮,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事不好!道德宗太廣道長率百名弟子圍了山門,稱一個弟子被我羅然門抓走,要我們立刻交人。掌門差我前來報訊,請您即刻去大殿商議!”
大然真君哼了一聲,緩緩起身,隨那報訊弟子離去,將行到門口處時,他忽然回頭,向無方子冷笑道:“原來抓的是道德宗弟子,你還真是長進啊!”
無方子早已軟癱在地,哪還答得上話來?大然真君剛出殿門,又是一名弟子飛奔而至,人尚未至,就遙遙叫道:“大然真君,云中居顧清拜山,要我們即刻放人!掌門請您即刻至大殿商議,不得有誤!”
大然真君聽了,即加快腳步,如飛而去。
一時間,殿中只剩無方子一人。他喃喃地道:“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我得逃,我得逃!”
他突然一躍而起,就向殿外沖去,堪到門口時,忽然回首一望,見仙劍赤瑩,混沌鞭以及玄心扳指都還在殿中。無方子略一猶豫,即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返身回殿,要攜了三寶逃生。有此三寶在手,日后修道自然是事半而功倍,甚至開宗立派,也非奇想。
無方子戴上玄心扳指,抓起混沌鞭,手剛握住赤瑩劍鞘,赤瑩忽然一聲清鳴,自行離鞘而出,一劍沒入他的胸膛!
無方子倒吸一口氣,呼氣時吐出的卻是大蓬大蓬的血沫,中劍處炙熱難當,全身上下血液如沸。他低頭看著赤瑩的劍柄,顫抖的右手終于握上劍柄,卻再也無力將赤瑩拔出。
“這就是……墜凡塵的滋味啊……”無方子頹然倒地,雙目猶睜。
大然真君的身影悄然在殿中出現,看著無方子的尸身,長嘆一聲,道:“你隨我多年,我本有心放你一條生路,奈何你貪念實在太重,唉!”
此時大然真君身后一眾弟子齊聲問道:“師父,現下當如何是好?”
大然真君木然道:“收拾好寶物,再割了無方子頭顱,然后一齊送到掌門處請罪吧!”
此時此刻,月已中天!
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映得下方萬里山河凝霜。月下有一片萬丈大湖,湖面平滑如境。
嘩啦啦一聲響,湖邊林中一群宿鳥沖天而起,向西方如電飛去!
這些宿鳥藍喙劍尾,雙翼如刀,翼尖一點朱紅,名為緋羽,素以靈覺敏銳,掠飛如電聞名于世,得列奇鳥之林。
這一群緋羽不鳴不叫,只奮力振翼,拼了死力西飛,轉眼間就消失在夜幕之中。那千只被緋羽驚起的宿鳥,旋飛數周之后,未曾發現異樣,又紛紛回巢歇息去了。
月下廣湖,再次陷入寧靜。
一陣微風忽起,向湖邊吹來。這一陣風尚未吹到湖邊,風中即現出三個若有若無的黑影,修倏忽間越過了微風,已掠到湖心之上!
這是三名全身玄黑重鎧的武士,三張各不相同的猙獰護面將他們的面容都掩于其下,背后玄色披風展得筆真,不見一絲波紋。
為首一名武士斜舉一柄巨斧,左右兩名武士則各倒拖一把偃月大關刀。無論巨斧關刀,皆色作玄黑,不映萬物,不反月華。
三名玄甲武士不在空中浮飛,而是掠地奔跑,玄鐵戰靴靴尖龍頭只在湖面輕點一記,三人已越過萬丈平湖!
他們雖不當空馭氣而飛,但去勢如風,速度又不知比馭氣快了幾許!
皓月之下,本是平滑如境的湖面上彈起了三滴晶瑩水珠,又徐徐落下,在湖面上激起三圈漣漪,一環套一環,緩緩向四周擴去。
夜涼似水。
沉睡的大地上,但見一群緋羽如電西飛,而它們身后,三道若有若如的身影如輕煙般迅速接近,轉眼間就追上了這群緋羽!
緋羽群預感大禍臨頭,陣陣悲鳴,轟然四散!
那三個身影卻未有分毫停留,翻越重重關山大澤,一路徑自西去。
緋羽在夜色下亂飛一氣之后,才相信已然逃過一劫,重新聚成一群,回湖邊舊巢去了。
夜幕依然低垂。
三武士的身影悄然出現在傲然峰下,并未稍有停留,即舉步登峰。
一,二,三!
那為首武士第三步起步時人尚在峰腰,落足時已然登上八百丈傲然峰。他徐徐抬頭,仰首,凝望著十丈外,山門牌樓上那龍飛鳳舞的三個鎦金大字:羅然門!
嘶……
從那猙獰面具的縫隙處噴出了一團淡淡寒霧,斜指向天的玄黑巨斧緩緩落下,通的一聲,斧柄沒入地面。
百丈之內,石面皆碎。
塵緣 章 十九 塵間多少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