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作品集 我的寫作生活
——談話記錄之二
晚上七點半。外頭是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講堂里,原只安排兩百個的座位,卻擠了不下六百人,大門口是怎么都擠不進去了。文教院的陸達誠神父陪著主講人三毛女士在前頭領路,嘴里一迭聲嚷著:
“對不起,請讓路!請讓路!”
三毛依然長發披肩,黑色的套頭毛衣下是件米色長裙,臉上有著淡淡的妝,素凈中更透著幾分靈秀。瞧著講堂中擁擠的情況,三毛緊張了,直問人:“我要不要帶衛生紙上臺?這么多人,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會先‘下雨’。”三毛是擔心面對這么多人演講時,說著說著會控制不了情緒而流淚,她卻說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開了。
站在講臺上,三毛用一貫低低柔緩的聲調,對滿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說:“沒想到我在臺灣有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頭的雨這么大。”然后三毛就開始演說今晚的講題:。
下雨天看到這么多朋友真好
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鐘才開始,我是很守時的人,剛剛我一直在等陸神父來帶我。
最近我的日子過得很糊涂,一直記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講,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我們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見。
我嚇了一跳,不過,我那時想,沒關系,大概只有二十個人。
可以隨便說說,可是沒想到我在臺灣有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聽說這一陣臺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來以后,發覺總是在下雨。我以為今天不會有那么多朋友來,看見你們,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話對各位不會有不好的影響過去我教過書,常上講臺,但教書的時候有課本,現在跟各位說話沒有課本,我擔心今天隨口所說的,對各位會不會有不好的影響。我特別要提出一位年輕讀者的來信,做為今天這個談話的開始。剛回臺灣時,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來信,我記不得她的名字了,這位讀者說她在初三的時候,因為升學壓力太重而想自殺,在那個時候,她看了我的書,因而有了改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變,可是她一直說是我的書救了她。我覺得這個孩子有點“笨”,因為,任何一本我的書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別人不能救你的。她說她現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說她覺得人生還是假的,她還是要死。我收到這封信好幾個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掛念這位朋友,因為她的信寫得很真誠。希望她還是把我忘記吧,因為這是一個不好的影響。
不知道這位朋友今天有沒有在場,或是有她的朋友,請轉告她,信收到了,并請她千萬不要灰心,因為別人的遭遇畢竟不是發生在她身上。
從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過決心要當畫家的妻子今天的講題是“”,我實在只是一個家庭主婦,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別人把我當作家看,這種改變,使我很不習慣,而且覺得當不起。作家應該是很有學問或是很有才華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婦,不曾是專業作家,以后也不會是。
我從來沒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時候,父母會問,師長會問,或者自己也會問自己:長大了要做什么?我說就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太太。“有沒有對象呢?”他們會問,我說:
“有的。”“是誰呢?”“就是那個西班牙畫家畢卡索!”因為小時候,我很喜歡美術。以后,寫作文的時候,我總說要做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妻子,并沒有說自己要成為藝術家。我的功課不行,數學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國文,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捉刀”的小時候,數學成績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應該也是零分才對。我的作文好,小學五年級時參加演講的演講稿是自己寫的,每次壁報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師感動得流淚了,因為我告訴他我是孤兒,還寫了大約有五千字的《苦兒流浪記》。
進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學大約有十個人的作文是我寫的。
因為他們寫不出來,我就說拿來拿來,我替你寫。后來,又學寫唐詩,在作文本上寫了十幾首。我發覺自己雖然別的事做不好,但還可以動筆,這是一條投機取巧的路。
初二時,不喜歡學校生活,離開學校自己念書。到了大學,我跟許多高中畢業的同學一起念哲學系,發現我的國文比不上他們,大一的國文考試,《春秋》是什么時候,誰寫的作品之類的題目,我都不曉得,所以國文就不及格了。后來我去找老師,我說:“老師,我是少年失學,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時代修的,我覺得這是文學史的問題。”老師說:“你應該曉得的呀!”我說:“對!我知道的也是國文類的,可是并不是這一類的。”后來他說:“那你要補考羅。”我說:“補考還是不會及格的,只有一個方法,我可不可以補給你六篇作文。”他問我要寫多少字,我說隨我寫吧。
瞎編的故事竟把老師感動哭了后來,我寫了一篇三萬多字,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的童年生活,從我的祖父開始講起,中間還有戀愛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沒有戀愛,是我編的。
老師要求我用毛筆寫,我寫不來,就用簽字筆寫成毛筆字的味道。這篇寫得非常好,故事有真有假,還有情節,老師看了,把我叫過去,說:“你是我的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你寫的關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嗎?”我就說:“真假你還是別管吧,這篇作品你還喜歡嗎?”他說:“老師看了很感動,一夜沒有睡覺,老師都流淚了。”
我很幸運,打小學到現在投稿沒被退過這件事以后,我發現自己從小做什么事都不對勁,不順利,最順利的事就是寫文章,因此,在大學里我就開始寫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有一個很光榮的紀錄是從小學開始投稿,到現在還沒有被退過稿。
我的青少年時代出了一本書《雨季不再來》,這本書是被強迫出版的,因為如果我不出書,別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輯成一個集子出書,而我連版稅都拿不到。其實那些東西都很不成熟,都不應該發表,是我在二十二歲以前發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澀,感情非常空靈,我不喜歡空靈這兩個字,但那是那個時期我寫時所不能偽裝的一些感情,這是我的第一本書。
寫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櫻桃然后,我離開臺灣到西班牙去,生活的改變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筆了。有位朋友每回寫信總說,你不寫實在太可惜了,因為你才剛剛開始寫。我就跟他說:我現在正在改變中,這時候不想寫東西,免得將來后悔。這位朋友是個編輯,他說,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幾個月呢?我說:你慢慢的等。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發覺我又可以寫作了。所以,我覺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壞事情,不要太急。現在又有朋友在問我:三毛,你又不寫了,要多久才會再寫呢?我說,你別急,等我。他說:要等多久呢?我說:大概要另外一個十年。他一聽,馬上說:那不是等死了嗎?我說:這究竟不是在我們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著我寫,反而寫不好,而十年以后,我也許又是另一個面目出現了。
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臺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是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干的事。又有別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問: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占多少呢?我說:就是蛋糕上面的櫻桃嘛!
生活比寫作重要;我重視生活,遠甚寫作也許,各位會認為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成就,我很真誠的說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后世很多好的影響。至于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多少年的考驗。我的文字很淺,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并不代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戀愛,跟我的荷西走在馬德里的一個大公園,清早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面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后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里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
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么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里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
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志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寫作只是我的游戲之一
所以我是一個很重視生活的人,遠甚于寫作,寫作只是我的游戲之一。別人也許會問:你是不是游戲人生呢?我要說:我是游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游于藝”,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意義,用最白話的字來說就是玩。我說的玩不是舞廳的玩,也不是玩電動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種,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當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碼我的人生哲學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覺得好玩地才去做,絕不會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而勉強自己。我說這話是非常緊張的,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但這只是對我自己,不是對別人,而且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是一種,做丈夫是一種,做妻子也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游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我也不知怎么說,因為很少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
一個小朋友告訴我:“你寫的東西好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前不久我碰到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朋友,他說:你的東西很好玩。我覺得這是一種贊美,過去寫的東西不好玩,像《雨季不再來》,因為年紀輕不知道怎么游戲人間,過了好苦悶的青少年時代。后來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時間,過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對不起,又提我的書。第一篇《沙漠中的飯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結婚記》是如何結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寫在沙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還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觀浴記》,看當地的人如何洗澡。這些東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時,發現自己的生活這么美麗,為什么不把它寫出來呢?不知不覺就寫出來了,并沒有所謂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載道”,我都沒有。
雖然我寫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點不得不說,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給我來信說我的文章帶給他們快樂,我在這里要強調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督徒,我要感謝天地的主宰——我們稱為神,因為它使我的生活曾經多彩多姿過,至于將來會怎么樣,不知道。
為什么我的筆名叫“三毛”?停筆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我來說說停筆十年后,第一次投搞到《聯合報》,刊出來的感覺。寫稿的時候還不知道該用什么名字,我從來不叫三毛,文章寫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變了很多,我不喜歡再用一個文謅謅的筆名,我覺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個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來又要跟荷西解釋三毛是什么意思,結果他聽懂了,他畫了一個人頭,頭上三根毛,說:三毛就是這個嗎?我說:是呀!
荷西說:哎呀,這一向是我的商標嘛!
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負擔很重,我知道這不是一篇很有內容的文章,只是比較俏皮一點而已。結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聯合報》航空版,看見文章登出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實在是太快了。我拿了這張報紙就走,那時我和荷西還沒有車子,可是我實在是等不及了,手拿報紙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訴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車會經過的路上,后來,交通車過來了,他看見我就叫司機停車,我往他跑過去,他說:不得了,你已經投中了!我說,是,是,就在這里。他問:你怎么證明那就是你呢?我說:你看了那個筆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樂的一天,到現在都不能忘記,十年以后,第一次寫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個人可以分享,而這個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可是還是很高興,像孩子一樣在沙漠里跳舞。
愛、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給人們的禮物那以后寫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現在還有很多沒有寫出來,很多朋友說,你跟我們說的沙漠和你寫的沙漠不一樣,因為有很多很好聽很神秘的東西都沒有寫。我說,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還有更大的幸福。他說:可是讀者在等你的文章。我說:讀者有讀者的幸福,他們不應從我這兒得到幸福,他們應該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當然,我認為一個作家是不是受歡迎,是不是受到欣賞,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但是讀者的熱情也是一份極大的鼓勵和共鳴。
有位朋友告訴我:三毛,你跟每一個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說:我是一個人很孤僻的人,有時候多接了電話,還會嫌煩嫌吵。這次回來,他又對我說:你知道你的優點在哪里嗎?你始終教人對生命抱著愛和希望。這是他告訴我的,不是我自己說的。然而就卻說: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樓呢!他又說:可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我這種感覺。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就是這次你回來,還是給四周的朋友們對人生的信心和盼望,這是你自己所不自覺的。我聽了這句話后,覺得是他給我的鼓勵,而不是我給他的鼓勵,因為愛、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質的,我始終認為這是上天的禮物。我們有這么多器官,像座化學工廠,這是很普通的事,但對抽象無形的東西,絕不是器官所能產生的,思想、愛、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對男孩女孩都一樣我發現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多,以我個人的經驗,我愿意告訴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話,跳開寫作的題材不談,我很誠懇的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對男孩女孩都一樣,可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的事情之一。以我體驗的生活,我去過很多國家,包括東歐一些地區還不太承認中華民國護照的時候,我已經用中華民國護照堂堂正正去過很多無邦交的國家,去過很多奇奇怪怪的國家,非洲、歐洲、南美,看過不同的人,吃過不同的食物,學過不同的語言,這都不是人生的幸福。我始終強調婚姻的幸福和愛,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認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地方,我的文章比較少,也許好的文學對人性的描寫比較深刻,但是,我長大后,不喜歡說謊,記錄的東西都是真實的,而我真實生活里,接觸的都是愛,我就不知道還要寫什么恨的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復雜的感情,因為我都沒有。
,就是我的愛情生活;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過去我是一個很復雜的人,到了三十一、二歲的時候,我開始變成越來越單純,甚至于剛回臺北的時候,看到汽車還會怕,聽見電話鈴響會不習慣,因為結婚以后六年間,我們家都沒裝過電話。后來可以裝電話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說:“我們還是不要吧!”我說:“好,我們不要電話。”所以請我來談談的話,對于一些真正熱愛寫作的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愛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懼的話,以我自己的經驗,我還是告訴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試的事。
,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給我自由,給我愛和信心,那么一本書都寫不出來。再說,我翻譯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畫書叫做《娃娃看天下》,這本書過去我不太重視它,現在我非常的重視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給皇冠出版社再印,這本書大概有一千頁,是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這不能算是寫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個月的時間,我們吃完晚飯,我先生和我就把電視關掉,門鎖起來不許人進來,開個小燈,他坐在我對面,開始翻譯《娃娃看天下》,經過八個月譯了一千頁。所以,就是我的愛情生活。這真是奇怪,別人一定說,今天去聽三毛講話,她真是胡說八道,亂講的,因為她說的是這樣奇怪的話,“,就是我的愛情生活。”但是我還要說一句,“我的人生觀,就是我的愛情觀。”
我的作品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不真實的事情,我寫不來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夠再拿筆寫,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尋我的路,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寫不真實的事情。我很羨慕一些會編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很會編故事,他們可以編出很多感人的故事來,你問他:“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說是真真假假摻在一起的,那么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創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幾乎全是傳記文學式的,就是發表的東西一定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們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個角落去了,因為我又要走了。你們在沒有看到我發表文章的時候,也許你們會說:“三毛不肯寫,因為她不肯寫假話。她要寫的時候,寫的就是真話。當她的真話不想給你知道的時候她就不寫。”所以說,各位今天來聽我說話,實在是白來。
我是個好家庭主婦,與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給我的恩賜一定有人奇怪,為什么我離開臺灣十年,沒有寫過文章,結婚以后反而寫文章?別人都說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婦就不能寫文章,否則柴、米、油、鹽弄不清楚。我是個家庭主婦,非常管家,因為喜歡家。我認為神給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來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負有很重要的任務、使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來,他帶我去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讓我做一個自由的妻子,從來沒有干涉過我,讓我的個性自由發展,雖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個人說:“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卻非常驕傲這點。出了一本書叫《溫柔的夜》,以后就沒有再寫,朋友問我,《聯合報》痖弦先生也常寫信給我:“三毛怎么不寫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這些愛護我的朋友的來信,其實我幾乎有一年時間,就是最后……我現在說話有一個壞習慣,會說“這是最后一年,”所謂最后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寫稿的習慣是晚上寫,白天睡覺。在最后一年的時候,我突然發覺我寫稿時,我先生是早上睡覺,而他應該早上六點鐘起來,所以晚上十一點時,我跟他說:“荷西,你去睡覺,我要開始寫稿了,因為我實在欠人太多,沒辦法,你去睡覺。”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開始抽煙、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為了荷西睡不著覺,我又停筆了最后一篇文章寫的是《永遠的馬利亞》,記得寫了將近四天,而且寫得不好,寫到早上六點鐘的時候,偷偷溜進臥室睡覺,我小心的走進去,怕吵醒荷西,結果發現他拿被單蒙在頭上,我一進去,他就“哇!”的一聲跳起來了,大叫一聲:
“你終于寫完了!”我就問他:“你沒有睡?”他說:“我不敢講,因為房子太小了,我也不敢動,我就把被單蒙著頭,看你幾點鐘會進來嘛!結果你終于寫完了。”我問他這種情形有多久?
他說:“不是繼續了多久,從你跟我結婚以后開始寫文章,我就不能睡覺。”我說:“你知道我在外面,為什么不能睡?”我罵他,因為我心疼。我說:“你為什么不睡覺?”他說:“我不曉得,我不能睡。”我說:“那我就不能寫文章了啊!”他說:
“你可以寫。”于是我說我下午寫,他說好陪我寫,我說可是晚上還要寫,他說好。于是我每寫一個鐘頭就回頭看他,他翻來覆去的不能睡,后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忘了嗎?
因為這么多年來我睡覺的時候一定要拉著你的手。”我聽了之后一陣黯然,簡單的說:“荷西,那么我從今以后停筆了。”從那時候開始有十個月,我真的沒寫,別人問我,我說先生不能睡覺,他們覺得好笑說:“他不能睡別理他好了!”我說:
“他的工作有危險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來我的父母來問為什么十個月沒寫文章,我說:“荷西不能睡覺。”父親問為什么荷西不能睡覺?我說:“我不能告訴你,反正他不能睡覺。”他們又追問,后來我說了,因為我們是很開明的家庭,我說:“六年來,他不論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繼續下去,可能過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親說:“對一個沒念什么書的人,五本書太多了,我不寫了。”我母親問為什么?我說:
“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寫作妨礙我的生活,我愿意放棄我的寫作。”母親說這是不相沖突的兩件事情,但是我還是沒有寫,直到荷西離開這個世界。
答復聽講者的問題
我想我留點時間,給愛護我的朋友發問。這是我回臺北后第一次面對這么多朋友,我的心里有感謝有感動,有慌張害怕,但是我很高興各位能跟我談談。現在還有二十分鐘時間。
問:三毛小姐,你以后準備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說不上來。我覺得人的路當然要靠自己的腳走,可是我們上面還有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帶領你,可是你不曉得。我本來在一個小島上住著,那個島只有兩萬人,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親、母親去了以后驚嘆:“桃花源原來就在這個地方。”我以為自己會在哪里住下去,結果還是離開了。下個月要離開臺灣,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國家,因為飛機票錢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后會常回臺灣。的確,是有朋友問我要到哪里去,我說要到這里、那里,因為從今以后沒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是一樣的,所以將來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問這題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請告訴我。
問:流浪是很孤獨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聽過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著我的吉他去流浪,帶朵什么花。”我很恨這種歌,那是沒流浪過的人才寫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這樣的人不必去流浪,因為他流浪的話,一定半路就回來的。我流浪,絕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這個地方學業已經完成了,而且找不到事情怎么辦呢?我就再到另一個地方去念書或者做事。所以說流浪的心情,我個人的經歷是被迫的。當然我去了很多國家游歷,但是說實在話,我從離開家以后沒快樂過,這話說得很不勇敢,可是我離開臺灣后真的不快樂,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浪者快樂是很難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我沒有答案。很奇怪,我發覺前一個問題和這個問題,我都沒有答案。
問:你與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結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當時的心情如何?
答: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難的時候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我記得我再開車回來找荷西的時候,發現流沙不見了,因為找錯了地方。我第一個反應是:“他已經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發抖。
我知道這個朋友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因為他不問我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樣的心情。我這一生沒有遭遇過像這樣的恐懼,這次荷西去世的時候,是一位英國太太來告訴我的。那是晚上一點鐘,她來敲門跟我說:“,你坐下來。”
我沒坐,我問:“荷西死了?”她說:“沒有,你坐下來我再告訴你。”我說:“他死了?”英國太太把我扶住,我再問她第三次:“你是不是來告訴我荷西死了?”她說:“他們正在找荷西的尸體。”我第一個感覺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沒有那么不勇敢過,以前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問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說的是一個人有時候會遭遇到他不能承受的事,圣經上說“我給你的都負擔得起”,可是在面對不能失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負擔不起,怕自己變成半個。我當時心情很復雜,因為面對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著的反應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這是怕,怕成瘋狂,可是最后還是來了。
問:《橄欖樹》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寫的?
答:《橄欖樹》是在九年前寫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寫一些歌詞,他催著我寫,我一個晚上寫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欖樹》。因為我很愛橄欖樹,橄欖樹美。我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產橄欖。但是,我當時寫《橄欖樹》這首歌,是五百塊錢就賣斷了,今天我買錄音帶送朋友花的錢,比我得到的錢還要多。我今天不是要說我賺多少錢的問題,而是說這首歌中有兩句不是我寫的,因為這首歌起初是賣給歌林,后來再轉給新格,所以版權上有一些問題。這首歌我不會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什么的,我要聲明一下,因為現在的《橄欖樹》和我當初寫的不一樣,如果流浪只是為了看天空飛翔的小鳥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罷。
問:如果你有一個屬于你自己的小孩,你會如何照顧他?
答:我想他生下來的時候,我會用一塊干凈的布把他包起來,這是第一步。然后愛他,對不對?如果你有個小孩你怎么辦?我想每個母親都是用一塊干凈的布把他包起來,一包起來就表示對他的愛心。如何教育?很簡單,愛他,愛是最重要的,我想是這樣,我自己沒有孩子。
問:你說你小時候喜歡編故事,長大以后卻寫的是真實故事,其中的心路歷程轉變又是如何?
答:很簡單,因為小孩子的時候,放學的那條路是一樣的,大家穿的那雙白球鞋也是一樣的,制服也一樣,都繡了學號,所以做孩子的時候非得想像不可,因為生活非常平淡。
雖然我們那時走田埂上學很好玩,但還是很單純,所以我喜歡編故事。可是長大以后,我來不及編故事了,因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寫的,我想應該先把自己真實的故事寫完再來編,但是我一直寫不完,所以我就不編了。
問:你喜歡美術,請問你如何喜歡?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歡美術。我想每個人都有一點天賦,是神給你的。我對美術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記得我在德國念書的時候,我的老師打幻燈片,還沒對準焦距一晃,我就說:“你今天要放高更的東西。”他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看見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賦,或是畫、或是音樂,每個人一定有的。我覺得是美術喜歡我,不是我喜歡美術。
問:三毛,最近情緒好嗎?請多保重。祝福你。
答:謝謝這位朋友。我還是一個有愛情的人,這是我的愛情觀,今天雖然我的婚姻終止,但是愛情不死。生和死有愛就隔不開,所以我有愛情,有我丈夫的愛情。
問:你在沙漠里寫一則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間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單單用科學來解釋,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我寫《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撿到符咒,掛在身上發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說到沙漠里碰到這種邪門的事,我認為這是我們不可說的,我也不能解釋,在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經歷寫出來,我沒有責任去解釋,更何況在我們中國古老社會里,就有這樣的事。
問:你說你不知道將來的事,請問你是不是宿命論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論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說自己是宿命論者。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論者,但是我相信我們在世界上有個人的年限,這點我是不否認的;但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這跟個性有很大的關系,有一點是先天,有一點是后天的。所以我不知道我將來的路,因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實現,要不然現在是二月,荷西應該站在我的身邊才對,因為我們本來存錢,準備今年一月兩個人一起回臺灣。我不知道未來,我把將來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點也不急,就等著它告訴我應走的路。
問: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尋什么?動機何在?可不可以說是你一生的轉折點?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轉折點,但并不決定于地理因素,而是個人環境上一個很大的轉變——離開了父母。我父母寵愛我,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它們疼我疼得不得了,有時風雨太大,我有鼻過敏毛病,母親就會說,你不要上陽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書。那時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一定要離開我的父母,因為他們照顧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格。
所以去西班牙這個國家不是轉折點,離開家庭才是我的轉折點,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的關系才離開,我很愛他們。
但是你看那些動物長大的時候,做母親的要把他們踢出去。我的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看紀錄片,小熊長大,母熊一定把它趕出去,而我母親卻一直把我擺在她的身邊。我下定決心離開臺灣,不是我要到國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絕對不是,我是最喜歡中國文化的,因為里面包含太廣,太神秘了。我離開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國或者去英國都不是轉折點,而是我離開了父母才是轉折點。
問:信要寫到何處,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種很重要的天賦就是“心電感應”,真的。
我這次回來收到很多的信,沒有回,覺得很抱歉,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點,人跟人之間“知心”最重要,信能寫的實在太有限。寫到哪里?寫在你的心里嘛!我會知道的,不要寫出來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曉得了。所以我說不要寫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記得各位,各位也記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謝謝!
問:如果在這世上再有一個很愛你的人,指的是婚姻關系,你會不會答應?
答:我有一個很愛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這問題不能說,不可說,不知道。我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不”,因為我已經有了。
問:你想荷西愿意你繼續流浪,還是另找一個歸宿?
答:這是很私人的問題,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種形式都不重要。在臺北好?還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個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現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覺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來時,父親硬塞錢給我坐車,我覺得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下去,他昨天發現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塊錢,他今天就趕快塞錢給我,我覺得我這樣在臺北下去,又要依賴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經過很多地方,是因為機票錢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在另外一種形式的生活安定下來。
(注:耕莘文教院陸達誠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講后說,演講前三毛女士通過他捐給一個單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雖然自己沒有錢用,卻把人家給她的稿費捐出去。)
問:你是一位有愛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無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人,我也碰過冷酷無情的人,當然相信的。
問:如果你的人生觀是“游于藝”,只是玩,那么你認為議論婚姻問題的時候,是否應考慮到年齡、經濟、生活方式等現實問題,還是有愛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對象是比較單純的人,因為荷西就是一個大孩子,我在那里學到最好的功課就是在他面前做一個完全的真人。這絕不是說我任性,而是我有一個好丈夫,他一直跟我說,我要你做一個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個假的人。我說可是在別人面前還是假的呀,多多少少總是假的。也許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單純、很認真的,我們是兩個孩子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們沒考慮到年齡、經濟、生活的差異。婚姻要不要考慮到經濟?我是很主觀的說話,實在說,我結婚時,只有一個床墊子放在地上,鋪塊草席,還有四個盤子、四個碗、一個鍋,也沒有穿白紗,沒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綁在頭上,還是走路去結婚的,可是我要告訴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新娘。我的結婚禮物是個駱駝的頭骨,也不是古玩店買來的,是撿來的。所以我認為婚姻的條件,當然不能說餓得沒有飯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起碼有吃飽的條件。有些女孩覺得有錢,生活比較有保障,這是對的,但我是沒有。是不是只要愛就可以了?我想愛和金錢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電話給我一打就是三個小時、四個小時,說她們的愛情故事,我聽了之后覺得那不是愛情,我說你過兩個月再來跟我講,看還是不是他。是不是有愛就可以?我要問你,什么才叫愛?也許我是比較老派的人,我希望結婚時,你戴上他給你的戒指,就是你對他的承諾,如果這一樁婚姻是對的,那么我要做你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會有多少多少的問題,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諾,今生今世,好也好,壞也好,生也好,死也好,愛就來了,這是一條最方便的路。
問:三毛,你為什么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沒有喜歡星象的?冬天的時候,你要我把獵戶星、大犬星、小犬星、雙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畫出來,我都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很喜歡天文,但是我讀書不夠,讀到的就是把天上每個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話,我沒有辦法使你們相信,因為我也是一個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來后一直找獵戶星,發現一點也不燦爛,找天狼星,因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顆,也不是很亮,臺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問各位,你們看過一朵花沒有?隨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會發現這就是一個神跡,真的,我不是迷信的人。你看母親生出來的孩子,她那么愛他,我前幾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從年初二到現在完全變了個人,我問她母愛從哪里來的?她說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為什么信神,因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跡,各位可能認為這解釋很牽強,我覺得只要用點心,看天地的一切,看動物、母親,都是神跡,我不能說,沒法回答,我相信,因為我看到了。
三毛作品集 我的寫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