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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曹雪芹 高鶚
紅樓夢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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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個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發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愿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

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后,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里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他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么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愿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伏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見寶玉聽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里,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里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呢,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象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么泄漏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候,你倒來做詩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過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個人入了魔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里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玩話,怎么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么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只得由著你們去罷,但只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寶釵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里,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后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么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里,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

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后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只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是煩躁。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來,應付需用。過了數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只,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大怒,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于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蕓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覆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賈蕓聽見賈薔的假話,心里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借貸。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有些積蓄,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趁著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蕓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蕓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商量。賈蕓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玩,一塊兒鬧,那里有有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蕓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么?賈環在賈會耳邊說了些話。賈蕓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么?瞞著我嗎?賈蕓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打伙兒說好就是了。

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蕓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那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不是正配,管保一過了門,姐夫的官早復了,這里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蕓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蕓又鉆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蕓便送信與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他親舅爺爺和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么?我橫豎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哥不抱怨我么?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里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并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么?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也并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里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么?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聽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后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來信,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兒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么?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門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么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里細玩。寶釵從里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里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瞅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么?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抵’,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于之心’,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么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圣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里來的這么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了,爺爺后頭寫著,叫咱們好生念書呢。叔叔這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里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活,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里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并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愿意。

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那寶玉看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干凈。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愿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里,見房里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個,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后,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里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終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里,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笑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么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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