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五卷 鼎之輕重 第二章 京城一日(下)
北地風俗好武,吃上這碗飯的多是一師同傳。一個鏢局子就是一個師門的人扎堆。平頭老百姓的,小伙子多以吃上這碗飯為榮。
一是吃得好,不像買賣人,鏢局吃飯是不分家的。大家全是一樣,要大家賣力,就得下本錢,見天兒桌上不斷了葷腥,總有點豬頭肉或者一掛豬下水什么的。
二是威風,鏢局的達官爺走在街市上,茶館說合,起了磕絆什么的,看見達官爺穿著密排扣大褂子經過,都要達官爺們兒主持一個公道。想想,這是什么面子?
錢雖然不多,三節下來,每次不過能到手十幾吊。可是練武的人,誰在乎這點銀子?吃飯不要錢,一幫師兄弟在一塊兒也熱鬧,不象買賣人,還受東家的氣。打傷打殘了,柜上總有十畝地一頭牛的給你養著!
現在這個年月,正是鏢局子生意最鼎盛的時候兒。保口外來往的皮貨,老西兒那些各地往來的錢莊銀子,京城里面看家看院子,保庫丁上下值…………就連女鏢師都是一堆一堆的,官宦人家,女眷也要看著啊!
貫市胡同里面,不管什么時候,都是一堆堆的壯棒大小伙子進進出出,高聲笑鬧。保完夜宅回來也不休息,約著去天橋吃鹵煮。胡同里流動著的,滿滿的都是活力。
往常時日貫市胡同東頭六家鏢局子,再加上中間“護鏢侯”楊家,也趕不上西頭會友一家熱鬧。但在這個時候,只看見東面熱鬧了。會友這半拉胡同,冷冷清清的不見人影。連其他鏢局的小伙子經過,都放低了聲音,不時還偷眼瞧一下滿是灰塵的會友牌匾。
別看會友敗了,但是誰提起不翹大姆哥兒?兄弟仨人一頭磕在地上,干地都是大事業。譚先生現在已經是天子師,是未來要當宰相的人物。徐先生呢。那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在海外把小鬼子殺得尸山血海,朝廷要投降,他都不投降的硬掙漢子!王五一個鏢局爺們兒,為了兩個兄弟的大事業,一份家當給糟蹋得精光,子弟星散,現在雖然也回了北京城,但是只是照應著歷年來傷了殘了留下來的會友老人義結金蘭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誰能說五爺少了半分義氣。誰能說五爺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枝椏一聲兒,王五打開了會友鏢局的門戶,背著手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個精神還算不錯地老頭子。正是徐一凡半個丈人陳虎。女兒洛施現在雖然已經進了徐家的門兒,現在正在上海,兒子陳德當了徐一凡的戈什哈。可是老爺子怎么也不愿意跟著去女兒那兒。按照他的話,一是離不開那些老哥們兒師兄弟,去了南方。鳥叫一般的話兒也不會說,悶也悶死。二則是也不愿意被人指著脊梁說靠拿女兒當門包兒換富貴日子過當年陳虎老爺子也是響當當的江湖漢子,一條鐵尺獨戰過十來條壯漢的,哪受得了這個?
會友當初受了徐一凡的牽連被趕到天津,后來沒了事兒,大家就遷回來了。一幫老弱。再接不了生意,王五又硬氣,不愿意接受接濟,大家就過苦日子吧。好歹老哥們兒在一塊兒,心里頭倒是平安。
正有十幾個其他鏢局地年輕漢子經過門口。見著王五敦實地身影。都忙不迭地站定行大禮:“五爺。您清健!出來遛彎
王五臉上已經少了很多風霜之色在家呆久了。也略微瘦了一些。可是日子再難。他也沒斷了打熬筋骨。腰背筆直地在那兒一站。仍虎虎而有大豪意氣。只是眉宇之間地郁郁神色。總難消散。看見這些小伙子行禮。他笑著擺擺手:“才保完夜宅?也不回去躺倒挺尸。又去逛天橋?腰里有幾個錢。就留不下來?”
“錢這玩意兒燙手。早花完心里早踏實。五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小伙子們笑鬧著和王五答話。
“都滾蛋!晚上保宅地時候瞧你們還能不能眼睛睜著!”王五揮手將那些小伙子趕走。回頭對陳虎道:“師哥。您看著門戶。我去去就來。整天兒小菜飯。蛔蟲都餓瘦了。”
陳虎沒答話。看著王五:“五爺。又去當當?宣德爐。插瓶。壓箱底兒地皮貨。您當了多少了。咱們幾十號老爺們兒。拖家帶口地。墜著您喘不了氣兒。這話怎么說來著……”
王五一笑:“這話犯不著說!賣命地時候要大家伙兒。當當地時候兒就不要了?什么道理嘛!兩代地師兄弟師大爺了。誰也不能一輩子過年不是?我王五在。會友就倒不了!”
陳虎表情苦澀,緩緩開口:“五爺,您地情分咱們都記著。可是現在你整晚整晚睡不著啊……誰都知道你愁。現在年輕后生都送去禁衛軍了,雖然還了咱們會友的牌子,但是生意卻沒法兒接。五爺,要想會友翻身,就兩條道兒,一是咱們去南方投徐大人,顧嘴就不能顧臉了…………二就是把那些后生都叫回來,多少人家里兩輩子在會友了,您發句話,他們敢不回來?陳德這小子不回來,我先打斷他腿!”
王五一聽連連擺手:“不能不能!小子們才奔上前程,干的又不是對不起祖宗的事情,一個小破鏢局子,能叫他們回來?再說了老師哥,我就算犯愁,也愁的不是這個……真要顧嘴不顧臉,我王五開口在京城化個緣,吃個三年也沒問題啊…………”
陳虎沒話說了,老頭子知道王五硬氣,想想看,他要是向徐一凡開開口,還擔心生計?徐一凡那義托生死的兄弟都不開口,還能在京城化緣?如果這些都不是問題。那五爺半夜睡不著爬起來打拳耍刀,在屋里嘆氣,又為地什么在愁?
想起這個,老頭子忍不住在心里又埋怨起譚嗣同了。到了京城,就來了會友一次。譚嗣同也是沒什么錢的人,看到這景況,傾身家湊了二三百銀子要給王五。卻給王五扔回去了。大家不在乎錢,可是您倒是多來會友幾次啊!五爺心里悶,有兄弟陪著說說話,他又是大學問地人,會開解。不像他們這些老頭子,年輕時候就會打拳耍刀,歲數大了只能咳嗽吃飯。
兩人正相對無言的時候,就聽見門口馬蹄聲響,抬頭一看,就見一穿著西式軍服的青年漢子疾馳而來。那圓盤黑皮硬檐的帽子。那馬靴,那武裝帶,一瞧就知道是徐一凡帶的禁衛軍!陳德去了禁衛軍,也穿著這身衣服。捏了一張洋人的相片兒寄回來,陳虎早就瞧得熟了。
健馬才進了胡同,馬上騎士就飛身而下,抬眼一瞧站在會友門口的兩個人。丟下韁繩就大步上來行禮:“五爺,徐大帥命令標下來看您!大帥正在南下。不能親自來,讓標下對五爺說,實在對不住。到了江寧,大帥為五爺接風!”
來人正是溥仰,在會同館他受了一肚子鳥氣。當下就想發作,可是瞧瞧譚嗣同。再看看周圍,硬生生忍下來了。一則是譚嗣同是大帥地兄弟,不能給他沒臉。二則是他受命而來,不是放假回家,鬧出什么動靜,別人還以為徐一凡派人鬧到京城來了!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徐一凡受京城忌憚地情形,不能再給徐一凡添亂。當時黑著一張臉就上馬掉頭。心下發狠:“你小子是沒碰上兩年前的爺!那時候,不臭揍你小子一頓。UC電子書去看最新扒光了吊鼓樓上面兒。爺就跟你姓!”
如此一鬧,原本回京城興致勃勃地一顆心都淡了下來。還是在禁衛軍里面爽利!干好自己的活兒。痛痛快快殺鬼子。沒人有這么多鳥歪心思…………就算給大帥踢兩腳,也是好的啊!
徐一凡許了他在京城五天的假,他本來也準備辦完了事情在京城呼朋喚友喝他媽的一個天昏地暗。現在卻恨不得早點辦完事情早點去天津搭船歸隊。
他媽的,打仗的時候一個個不見蹤影,現在卻都從褲襠里面跳出來。大清朝,就是壞在這些王八蛋手里!
他接了徐一凡地令,還要來接王五。這事情上面,徐一凡倒沒有什么功利心思在里頭。知道五哥過得艱難,腰把子又硬不肯開口告幫。來到這個時代,只有兩人他是始終感戴。其中一個給了他最大助力的鄧世昌已經浩然歸去,還剩一個五哥,無論如何也要接來照應好了。
所以溥仰再一頭惱火,也得趕緊趕來會友鏢局。他路上就打定了主意,王五那兒去了,再瞧老姐姐一面,抬腿就走!
到了會友鏢局,就瞧見門口站著兩人。溥仰是老京城,又愛在市井里面廝混。王五這京城大豪如何不認得。門口就瞧見了會友這破敗景象,滿以為這差使總算辦下來了。大帥開府兩江,王五還不跟著享福去?
沒成想,溥老四今兒處處都不順心。
聽見溥仰立正大聲說出話,王五還沒做聲,背后陳虎卻詫異的反問:“江寧?”
接著陳虎就笑容滿面:“五爺,徐……總算還有個有人心的!”(叫徐一凡名字陳虎不敢,叫大帥他又不甘心,好歹他陳虎是長輩!)
溥仰站在那兒四下張望一下:“五爺,這鏢局先封門兒吧。不知道五爺這里有多少人?大帥知道五爺照應地人多,這次都接過去,大帥替五爺照應。大帥說了,五爺千萬別客氣,大家是兄弟,這都是一家的事情…………大帥命令標下帶了二千銀子,先置辦行裝。五爺說什么時候動身,標下先到天津寫船票去……五爺,您盡管放心,一切都是標下照應!”
說著他就想掏銀票。王五卻沉著臉背著手轉身,邁步進了門檻:“不去!”
溥仰腦袋嗡的一聲。徐一凡就命他辦了兩件差事,一件是送信給譚嗣同,結果鬧成那種鳥樣。再接不到王五過去,徐一凡揍他有癮,也不知道是不是還記著當初那一鞭子。這樣回去,該挨多少腳啊?
一急之下,他一個大步就竄到了王五前面:“五爺。這是大帥的鈞命,標下的差使。五爺您和大帥是兄弟,瞧也該去瞧大帥一眼啊!這北京城有什么好?死氣沉沉地,一幫烏龜王八蛋。不是咱們拼命打仗,能有他們今天?現在一個個嘴響了,當初在哪兒?要干事情,要心情爽快,還得跟在咱們大帥身邊
王五定定的看著溥仰,緩緩搖頭:“說不去就是不去,回去告訴你們大帥。說我王五謝謝他的好意。”
溥仰急了:“五爺,您總有個章程吧!為什么不去,總得給標下一個交代!不然標下拿什么話去回大帥?”
陳虎也在旁邊幫腔:“五爺,為什么不去。也總得說一聲兒啊……咱們老哥幾個也在琢磨,為什么五爺就要留在北京城呢?”
王五還是不吭聲,他本來就不善于說話,這個時候臉色沉著,更是一個字兒都迸不出來。
溥仰腦門子汗都出來了。一橫心,干脆朝地上一趟,頭東腳西,將大門檻兒堵住:“爺睡這兒了!五爺,您不說句實在話,爺在這兒睡七天八夜。您還得管飯!”
他這混混做派拿出來,倒惹得王五一笑,伸手將他拉起來。饒是溥仰身子健壯早非昔日,王五手勁到處,他賴也賴不住。
“…………是京城爺們兒吧,這個做派,丟你身上這張皮的人………朝廷怎么說不知道。但是在老百姓心里,有點人心的,這身衣服穿上。在咱們眼里。就是好漢子了。我那兄弟干的都是大事正事,誰不明白?有眼睛地人都看著呢………”
他拍拍溥仰身上灰土:“可是我王五有兩個兄弟啊!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我朝南去了,在北邊這個兄弟怎么辦?好好地兩兄弟,怎么就生分了呢?我不能劈成兩半個哇!”
他語調無限感慨,這個時候,總算一吐胸臆:“譚兄弟來看我,話里話外的意思,就是各走各道了…………還有什么變法圖強的,這些我不大懂。可是朝廷忌憚徐兄弟的意思,我也聽得出來,徐兄弟沒做對不起這個朝廷的事情啊!這些大事,我一個江湖漢子,也沒法兒去摻和,可我知道,我這兩個兄弟,都不是只為自己著想的人,都是干的為這個國家的大事兒!…………站在兄弟背后,緩急地時候出把子氣力,賣賣命我還能做到。認準地弟兄,又都干地是大事業,我王五能做地就這么多了…………徐兄弟已經有兵有將,不缺我這個大老粗來添亂,可是譚兄弟就一個人在這北京城!他想著要我幫忙的時候,我王五義不容辭,他不想著我,一切順利,我王五也總在這兒守著這會友…………就這么句話,你帶給我那個徐兄弟。說我王五對不住他的好意。”
原來王五還守著會友,留在北京,為地就是譚嗣同!徐一凡若在,也只能向他五哥默然行禮。
這種男兒義氣,在他那個時代,已經很少見很少見了。
王五布衣粗服,靜靜的站在那里。陳虎在他身后,老眼里面已經有點淚光,不住的搖頭,再不說什么話。五爺都如此了,他們還能說什么?都是五尺高的一條漢子!
溥仰這個時候,也只有大聲回了一句:“五爺義氣!沖著您,這趟北京城,標下沒白回來!五爺,大帥的銀子您收著吧,既然是兄弟,就別介意這個。大帥在兩江,也不會丟五爺您地人!”
說著他就將那二千兩銀票掏了出來,雙手奉上。王五笑著接過:“當初在塞外,我還欠著徐兄弟一萬多呢!現在再吃他的,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也不愁。告訴我那兄弟,咱們天各一方,照應好我那些會友子弟!”
這個時候,溥仰只有肅然行禮。
王五,終究是留在了北京…………
要說北京城這個地面兒也真是邪。真沒什么藏得住的事情。旗人爺們兒多。整天除了吃錢糧就沒其他什么事情做。有點新聞,轉眼間就跟長了翅膀似的傳得四九城沸沸揚揚的。
“溥貝子硬闖會同館,康南海言鎮徐一凡”。這出戲文,是再新鮮不過地八卦。頓時就是滿城皆知。有夸康有為氣節地,有惋惜溥仰好好的貝子爺不當,非要在徐一凡手底下當馬弁,不知道吃了什么迷昏藥的。總而言之。南海圣人康有為,還有當初西城一霸溥貝子,現在都成了京城的要角兒,被人口口相傳來著。下午園子里面的太監出來逛茶館的時候就又說了,皇上都知道了他這個弟弟地事兒!
真正的有心人,自然不在意這些八卦的熱鬧,倒是在看這事情背后地意思。京城現在氣氛尷尬。皇上和太后似乎站在了一條線,鐵心要興革刷新了。不管怎么變,矛頭沖著徐一凡是毫無疑問,而朝廷里面盤根錯節地種種利益將有受到觸動也是毫無疑問。就得有新人上臺。舊人回家吃自己。這是關系著飯票子的大事兒,誰能不關心呢,誰又敢不關心!
現在朝廷官僚體系對這些北來新人不陰不陽,還有一個說道。就是譚嗣同是徐一凡地義兄弟。誰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大家寧愿先瞧著。但是今兒,譚嗣同他們算是以康有為為代表,正式表明了和徐一凡決裂的態度!
既然如此,借口沒有了。那朝局變革的風潮,也就在眼前了。誰都知道,不變已經無以對外對內。可是真要變起來,沒幾個心里有底兒地!很有些大臣聽到這個消息就開始犯愁,午飯都沒吃。
“…………多年兄弟,說決裂就決裂了?徐一凡不是東西。這些家伙也是幸進小臣,是利徒!指著他們興革刷新,還不知道鬧出什么笑話來哪!老天眼真不張眼,生出徐一凡和譚嗣同這倆妖孽來禍亂咱們大清!那康有為,也不是東西!”
往常這些消息,秀寧最是關心不過。往往還比這些大臣們看得更深。但是今兒,她卻沒有半點分析尋思的意思,只是想著一件事情,她這個老弟弟回來了!從朝鮮到遼南的尸山血海當中掙了一條命回來了!她將溥仰送到朝鮮軍中歷練。她不是徐一凡那樣的穿越客。怎么也想不到過去這兩年,朝鮮就是連天地血雨腥風。更有日本大軍浮海而來。要是知道這個,她再也不會將這個老弟弟送到朝鮮去!
當日戰事不利的消息一個個傳來,秀寧不知道偷偷掉了多少眼淚。溥仰本來就是一個性子粗疏的人,戰事起后,就壓根兒沒想過朝家里送封信,他忙著跟徐一凡東沖西殺轉戰數千里呢。秀寧這些日子,又要參與六爺爺的喪事,還得在慈禧面前周旋說笑話,還得擔心皇帝哥哥那邊不要出什么亂子,背后還要為溥仰掉眼淚。她蘭心惠質,想得多,更想得苦。那對蘿莉雙胞胎,眼睜睜的看著小姐這些日子瘦下來,琴也不彈了。
聽到溥仰回來,秀寧歡喜得跟瘋了似地,一連串的派人出去找。會同館,沒有。他過繼到的端郡王府,沒有。原來溥仰住的院子,都改了庫房了。就連溥仰才出生就被抱走的醇賢王府,也沒有!誰也不知道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秀寧現在住著的地方,就是原來鬼子六晚年獨處地那個小花園。弈昕去后,遺言是將這個花園留給秀寧。現在的恭親王溥偉知道秀寧在慈禧跟前的面子,他這恭親王一脈,受老爺子牽連,十幾年沒人有差使,還想通過秀寧翻身呢!更不會和秀寧搶這個園子,還照常撥人來服侍。
底下使喚下人,都派了出去,滿北京城的找溥仰。秀寧只是呆呆的坐在湖上那座玻璃花廳里面,那對蘿莉雙胞胎磨旋似的在她面前走來走去,逗她開心,撒嬌讓小姐展顏。可是秀寧總是不言不動,拿著溥仰往日寄來的一些信發呆。
“我這老弟弟。這二十來年,也命苦…………滿北京城,我們姐弟最親,現下更是就剩下我們倆孤零零的相依為命了,當初我怎么就把他送朝鮮去了呢?為什么不在老佛爺面前給他求個差使?他犯混也好,他鬧亂子也好,沒出息也好。總在我眼跟前兒…………”
說著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順著潔白晶瑩地臉頰上滑落。
倆小雙胞胎忙不迭地解勸:“小姐小姐,整個北京城都瞧見四爺了,他還能不見?四爺活著回來了,您該開心才是…………”
“小姐,說不定你眼睛一睜,四爺就象天橋變戲法揭毯子一樣,就在您面前了!結結實實,精精神神的!”
“四爺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小姐小姐。咱們發誓,這次四爺留下,他來看您地話,咱們再不給四爺端涼茶。遞涼手巾把子了,咱們見四爺的面兒就請安好不好?”
看著蘿莉雙胞胎嘟著嘴好大犧牲似的在那兒解勸,饒是秀寧悲苦,也忍不住展顏一笑。她疼這對姐妹花如命,小姐妹也就敢這樣對待她們瞧不順眼地溥仰。現在她們垂著長長的睫毛。嘟嘟囔囔的承認,說到委屈處,眼睛還淚光閃閃的。這一對明珠美玉,放在哪里也是自然生暈。
她勉強一笑:“揭毯子變大活人,那是戲法…………北京城就我這么一個姐姐,他怎么就不來先看我…………”話雖如此說。她還是忍不住閉上了眼睛,緩緩的再睜開。睜眼處,就看見小姐妹捂住嘴,瞪大了眼睛,手抬著指向花廳門口。
秀寧心頭一震,輕輕轉頭。就看見花廳門口,站著兩人,一個是現任恭王爺溥偉,一身便服。笑著和她點頭示意。他身邊一人,又黑又結實。摘下軍帽夾在胳膊彎,滿腦門子大汗。站在那里身姿筆挺,如松樹一般。除了溥仰還能有誰!
溥偉是這里主子,到哪兒自然不會有人阻攔通傳,沒成想,他居然就這么悄沒聲的將溥仰帶來了!瞧他樣子走得有些氣喘,分明是想給秀寧一個驚喜賣好!
“老姐姐…………”溥仰撓撓腦袋,不知道該行軍禮還是干脆摟著老姐姐哭。要說記掛,北京城里也就秀寧一人而已。幾次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殺入日軍層層陣中,身邊子彈呼嘯而過,當時想著的,除了完成任務,也就是自己的老姐姐!
秀寧坐在那兒,恬靜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溥偉還在心里暗贊這堂妹子就是沉得住氣兒,沒想到秀寧身子一仰,就朝后面倒。倆小丫頭趕緊扶住,擰著眉毛沖著溥仰喊:“小姐給你氣著了!四爺,你怎么就不知道回來先瞧小姐呢?她背后為您掉了多少眼淚啊!”
溥仰大步上前,撲通一聲就跪在秀寧面前:“姐,我回來了!活著回來了!姐,你瞧瞧,你送過去一個混混,現在回來一條漢子!”
秀寧在小姐妹攙扶下坐起來,摟著溥仰腦袋,也不說話,就在那里撲簌簌的掉眼淚。倆小丫頭在背后伺候,也是眼淚汪汪地。溥偉站在那兒瞧著,也覺得心里面泛酸,強笑道:“妹子,老四不是回來了么!瞧瞧這樣子,咱們旗人多少年沒出這樣的好漢了?小鬼子里面七進八出殺出來,這個了得!妹子,你們說話,我回去吩咐人送一桌上等席面過來,算是給老四接風。如此英雄,太后和皇上也是要重用的…………快別哭了,該高興才是!老四,我先回去一下,晚上容了功夫,咱們哥倆好好鬧兩盅!”
溥偉轉身離去,秀寧也終于哭出了聲音:“老弟弟,我不該送你去朝鮮啊…………姐老想著這個,老想著那個,卻沒想著你。多少次夜里做夢,瞧見你滿身是血,醒來就是一身冷汗…………姐不讓你走了!就留你在京城,老佛爺那兒我去求去,貝勒,郡王……姐拼了命也給你求過來!姐看著你成家,看著你立業,看著你開枝散葉,姐還要給你帶孩子呢!”
說到這溥仰的未來正事,秀寧一下就收住了眼淚。站起來看著溥仰:“走!”
“去哪兒?”溥仰正感動著呢,聽到姐姐這么一說,給鬧糊涂了。
“去園子里!帶你去見老佛爺。去見皇上。當初那么多宗室子弟闖朝鮮,從頭到尾打完回來地,也就你一個。朝廷對忠心出力子弟,該有一個交代!老弟弟,你沉住氣兒。姐今兒給你鬧個從頭到尾。說吧,你要去哪個衙門?還是想出息好,要進內務府?姐都給你辦到!”
秀寧往日都是文雅安靜。今兒卻象護著雛兒的老母雞,抿著嘴唇神色決絕。溥仰倒給姐姐那個樣子弄得苦笑不得,站起來拍拍膝蓋:“老姐姐,你甭費那個心思,我就幾天假,明兒我就得去天津寫船票,大帥那兒等著我歸隊呢。”
“歸隊?你還回去?丟下你姐不管?”秀寧眼角淚痕不干,就盯著溥仰不干了。
“沒錯兒啊,不歸隊,姐你開餉錢給我哇。你管我伙食?端郡王府那兒我路過,他媽地我的院子都改庫房了,這算掃地出門,不去宗人府告他們算他們便宜了…………”
溥仰還在那兒開玩笑。給端郡王府掃地出門一般的待遇。問心說,他真是一點不在乎,內心里面反而只覺得輕松。他騎馬來恭王府地路上,就在他呆了小二十年的那個院子外面立馬稍停了一會兒,然后就大笑揚鞭而去。
男兒大丈夫。豈能老死戶下,他溥仰前路正長著呢!
秀寧看著他:“你哪兒也不許去!姐和你才說實話,現在朝廷里面,朝廷和徐大帥之間,水深著呢!誰也不知道風在朝哪里吹,安分的找個清閑衙門吃錢糧。大事兒,姐替你做主!”
“做主,姑奶奶出了門子才能回娘家做主呢,姐你不是…………”
這話題溥仰不想提,干脆就開著玩笑想繞過去。秀寧卻不為他的玩笑話所動,神色堅決,一字字地道:“聽姐的話,好好呆在北京。你出過氣力了,徐一凡現在風光蓋世。誰也不知道將來怎樣!你畢竟是旗人。他那里也始終提防著你!”
這一句話說到了最為關鍵地地方,也是溥仰平日想都不愿意去想的話題。此時秀寧說出來。他冷著臉站在那里,半晌沒有說話。
“姐…………戰場上可不分旗人漢人…………以大帥之尊,在安州之戰的時候,他就和我們一樣,站在隊伍里面,迎著鬼子的子彈發起沖鋒…………那么多弟兄倒在我的身邊,那么多的好漢子一去不復返。他們可不分是為漢人還是旗人死的,都為的是這個國!咱們愛新覺羅家吃了這國兩百多年供奉,這個時候,再沒有一個人為這個國而死,誰還瞧得上咱們?這天下,就能坐得那么安穩?這些道理,我平時也不明白,經歷了這么多,才算漸漸明白。男子漢大丈夫,到底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到底該怎么做,才是對地…………大帥一路行來,為什么這樣理直氣壯?多少人對付他,打壓他,暗算他,但是他仍然一飛沖天?正因為他做地事情,都是再正大光明不過!
姐,回到北京城一天。外面那樣日新月異,鬼子那么小地一個國家都能那樣兇狠的欺負上門。可北京城還是幾百年如一日,毫無變化。大家都在沒心沒肺地一天當兩晌的瞎混。再這樣下去,這個大清朝,要完!”
一句話不僅震得秀寧渾身一抖,連兩個小丫頭都嚇白了臉。捂著嘴眼珠滴溜溜的轉著不敢發聲。
秀寧呆呆的看著溥仰,溥仰則抿著嘴站在那里。這小子,再沒了半點往日溜肩膀斜身子的賴皮樣子,站在那里挺拔而端正。眼睛里面,滿滿地都是不可遏制的火熱。
徐一凡到底有怎樣的魔力,居然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面,就讓溥仰這種宗室混混,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連最無識見的弟弟,都能說出這種話。難道這個大清朝,真地要完?一個溥仰變成這樣倒也罷了,可是徐一凡掀起的這種風潮一旦湃然不可遏制,那整個愛新覺羅家,只有滅頂的命運!
不,不能這樣!
秀寧思緒亂成一團,絞著手絹兒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溥仰淡淡的道:“姐,您甭管我了,我現在心里平靜得很,套句文點兒的詞兒就叫義無反顧…………姐,你千萬保重自己。老弟弟不在你身邊,你照應好你自己…………姐,你就當沒這么個弟弟吧!這個家,我是回不來啦…………”
“不!”秀寧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伸手就拉住了溥仰的胳膊,好像一松手,這個弟弟就要飛去不見,再也抓不回來也似。
“我去求老佛爺,你去哪兒,我也跟著你去哪兒!我們姐倆,再也不分開!你去兩江,我也在江寧住著!那里也有滿城!反正我一個孤鬼也似的人,到哪兒也沒事兒…………小四,你哪兒也不許去,就在這里呆著,等我的消息!”
溥仰眼睛都瞪大了,姐也要跟著他去江寧,這算哪出跟哪出啊?
秀寧背后的兩個小丫頭眼睛也瞪得不能再大,姐妹連心,對望一眼。這兩年,隨著徐一凡名聲越來越大,她們姐倆地名聲也隨著扶搖直上。誰都知道徐一凡當初就瞧上了她們。種種議論玩笑,耳朵里面都灌滿了,鬧到后來,聽到徐一凡地名字小姐妹就煩。還做了他的小草人用釘子釘,現在小姐說要去江寧,她們自然也得跟著…………
這不是送兩只小白兔,包好了再扎上蝴蝶結,請大灰狼笑納么?
看著秀寧招呼著喊轎班,拿進園子地衣服。溥仰有氣無力的翻了一個白眼。
這京城一日,還不如不回來呢………………
周末正常休息了…………
如果周末還能更新,那就算爆發了,奧斯卡就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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