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 ●卷第四十二
●卷第四十二
●卷第四十二
漢紀三十四起上章攝提格,盡旃蒙協洽,凡六年。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六年(庚寅,公元三零年)
春,正月,丙辰,以舂陵鄉為章陵縣,世世復徭役,比豐、沛。
吳漢等拔朐,斬董憲、龐萌,江、淮、山東悉平。諸將還京師,置酒賞賜。
帝積苦兵,間以隗囂遣子內侍,公孫述遠據邊垂,乃謂諸將曰:“且當置此兩子于度外耳。”因休諸將于雒陽,分軍士於河內,數騰書隴、蜀,告示禍福。
公孫述屢移書中國,自陳符命,冀以惑眾。帝與述書曰:“圖讖言公孫,即宣帝也。代漢者姓當涂,其名高;君豈高之身邪!乃復以掌文為瑞,王莽何足效乎!君非吾賊臣亂子,倉卒時人皆欲為君事耳。君日月已逝,妻子弱小,當早為定計。天下神器,不可力爭,宜留三思!”署曰:“公孫皇帝。”述不答。
其騎都尉平陵荊邯說述曰:“漢高祖起于行陳之中,兵破身困者數矣;然軍敗復合,瘡愈復戰。何則?前死而成功,愈于卻就于滅亡也!隗囂遭遇運會,割有雍州,兵強士附,威加山東;遇更始政亂,復失天下,眾庶引領,四方瓦解,囂不及此時推危乘勝以爭天命,而退欲為西伯之事,尊師章句,賓友處士,偃武息戈,卑辭事漢,喟然自以文王復出也!令漢帝釋關、隴之憂,專精東伐,四分天下而有其三;發間使,召攜貳,使西州豪桀咸居心于山東,則五分而有其四;若舉兵天水,必至沮潰,天水既定,則九分而有其八。陛下以梁州之地,內奉萬乘,外給三軍,百姓愁困,不堪上命,將有王氏自潰之變矣!臣之愚計,以為宜及天下之望未絕,豪桀尚可招誘,急以此時發國內精兵,令田戎據江陵,臨江南之會,倚巫山之固,筑壘堅守,傳檄吳、楚,長沙以南必隨風而靡。令延岑出漢中,定三輔,天水、隴西拱手自服。如此,海內震搖,冀有大利。”述以問群臣,博士吳柱曰:“武王伐殷,八百諸侯不期同辭,然猶還師以待天命。未聞無左右之助。而欲出師千里之外者也。”邯曰:“今東帝無尺十之柄,驅烏合之眾,跨馬陷敵,所向輒平,不亟乘時與之分功,而坐談武王之說,是復效隗囂欲為西伯也。”述然邯言,欲悉發北軍屯士及山東客兵,使延岑、田戎分出兩道,與漢中諸將合兵并勢。蜀人及其弟光以為不宜空國千里之外,決成敗于一舉,固爭之,述乃止。延岑、田戎亦數請兵立功,述終疑不聽,唯公孫氏得任事。述廢銅錢,置鐵錢,貨幣不行,百姓苦之。為政苛細,察于小事,如為清水令時而已。好改易郡縣官名。少嘗為郎,習漢家故事,出入法駕,鸞旗旄騎。又立其兩子為王,食犍為、廣漢各數縣。或諫曰:“成敗未可知,戎士暴露而先王愛子,示無大志也!”述不從,由此大臣皆怨。
馮異自長安入朝,帝謂公卿曰:“是我起兵時主簿也,為吾披荊棘,定關中。”既罷,賜珍寶、錢帛,詔曰:“倉卒蕪蔞亭豆粥,虖沱河麥飯,厚意久不報。”異稽首謝曰:“臣聞管仲謂桓公曰:‘愿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今亦愿國家無忘河北之難,小臣不敢忘巾車之恩。”留十馀日,令與妻子還西。
申屠剛、杜林自隗囂所來,帝皆拜侍御史。以鄭興為太中大夫。
三月,公孫述使田戎出江關,招其故眾,欲以取荊州,不克。帝乃詔隗囂,欲從天水伐蜀。囂上言:“白水險阻,棧閣敗絕。述性嚴酷,上下相患,須其罪惡孰著而攻之,此大呼響應之勢也。”帝知其終不為用,乃謀討之。
夏,四月,丙子,上行幸長安,謁園陵;遣耿弇、蓋延等七將軍從隴道伐蜀,先使中郎將來歙奉璽書賜囂諭旨。囂復多設疑故,事久豫不決。歙遂發憤質素囂曰:“國家以君知臧否,曉廢興,故以手書暢意。足下推忠誠,既遣伯春委質,而反欲用佞惑之言,為族滅之計邪!”因欲前刺囂。囂起入,部勒兵將殺歙,歙徐杖節就車而去,囂使牛邯將兵圍守之。囂將王遵諫曰:“君叔雖單車遠使,而陛下之外兄也,殺之無損于漢,而隨以族滅。昔宋執楚使,遂有析骸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于萬乘之主,重以伯春之命哉!”歙為人有信義,言行不違,及往來游說,皆可按覆;西州士大夫皆信重之,多為其言,故得免而東歸。
五月,己未,車駕至自長安。
隗囂遂發兵反,使王元據隴坻,伐木塞道。諸將因與囂戰,大敗,各引兵下隴;囂追之急,馬武選精騎為后拒,殺數千人,諸軍乃得還。
六月辛卯,詔曰:“夫張官置吏,所以為民也。今百姓遭難,戶口耗少,而縣官吏職,所置尚繁。其令司隸、州牧各實所部,省減吏員,縣國不足置長吏者并之。”于是并省四百馀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
九月,丙寅晦,日有食之。執金吾硃浮上疏曰:“昔堯、舜之盛,猶如三考;大漢之興,亦累功效,吏皆積久,至長子孫。當時吏職,何能悉治,論議之徒,豈不喧嘩!蓋以為天地之功不可倉卒,艱難之業當累日也。而間者守宰數見換易,迎新相代,疲勞道路。尋其視事日淺,未足昭見其職,既加嚴切,人不自保,迫于舉劾,懼于刺譏,故爭飾詐偽以希虛譽,斯所以致日月失行之應也。夫物暴長者必夭折,功卒成者必亟壞。如摧長久之業而造速成之功,非陛下之福也。愿陛下游意于經年之外,望治于一世之后,天下幸甚!”帝采其言,自是牧守易代頗簡。
十二月,壬辰,大司空宋弘免。
癸巳,詔曰:“頃者師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十一之稅。今糧儲差積,其令郡國收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
諸將之下隴也,帝詔耿弇軍漆,馮異軍栒邑,祭遵軍汧,吳漢等還屯長安。馮異引軍未至栒邑,隗囂乘勝使王元、行巡將二萬馀人下隴,分遣巡取栒邑。異即馳兵欲先據之,諸將曰:“虜兵盛而乘勝,不可與爭鋒,宜止軍便地,徐思方略。”異曰:“虜兵臨境,忸忄犬小利,遂欲深入;若得栒邑,三輔動搖。夫攻者不足,守者有馀。今先據城,以逸待勞,非所以爭也。”潛往,閉城,偃旗鼓。行巡不知,馳赴之。異乘其不意,卒擊鼓、建旗而出。巡軍驚亂奔走,追擊,大破之。祭遵亦破王元于汧。于是北地諸豪長耿定等悉畔隗囂降。詔異進軍義渠,擊破盧芳將賈覽、匈奴奧鞬日逐王,北地、上郡、安定皆降。
竇融復遣其弟友上書曰:“臣幸得托先后末屬,累世二千石,臣復假歷將帥,守持一隅,故遣劉鈞口陳肝膽,自以底里上露,長無纖介。而璽書盛稱蜀、漢二主三分鼎足之權,任囂、尉佗之謀,竊自痛傷。臣融雖無識,猶知利害之際、順逆之分。豈可背真舊之主,事奸偽之人;廢忠貞小節,為傾覆之事;棄已成之基,求無冀之利。此三者,雖問狂夫,猶知去就,而臣獨何以用心!謹遣弟友詣闕,口陳至誠。”友至高平,會隗囂反,道不通,乃遣司馬席封間道通書。帝復遣封,賜融、友書,所以尉藉之甚厚。融乃與隗囂書曰:“將軍親遇厄會之際,國家不利之時,守節不回,承事本朝。融等所以欣服高義,愿從役于將軍者,良為此也!而忿悁之間,改節易圖,委成功,造難就,百年累之,一朝毀之,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以至于此。當今西州地勢局迫,民兵離散,易以輔人,難以自建。計若失路不反,聞道猶迷,不南合子陽,則北入文伯耳。夫負虛交而易強御,恃遠救而輕近敵,未見其利也。自兵起以來,城郭皆為丘墟,生民轉于溝壑。幸賴天運少還,而將軍復重其難,是使積疴不得遂瘳,幼孤將復流離,言之可為酸鼻。庸人且猶不忍,況仁者乎!融聞為忠甚易,得宜實難。憂人太過,以德取怨,知且以言獲罪也!”囂不納。融乃與五郡太守共砥厲兵馬,上疏請師期;帝深嘉美之。融即與諸郡守將兵入金城,擊囂黨先零羌封何等,大破之。因并河,揚威武,伺候車駕。時大兵未進,融乃引還。帝以融信效著明,益嘉之,修理融父墳墓,祠以太牢,數馳輕使,致遺四方珍羞。梁統猶恐眾心疑惑,乃使人刺殺張玄,遂與隗囂絕,皆解所假將軍印綬。
先是,馬援聞隗囂欲貳于漢,數以書責譬之,囂得書增怒。及囂發兵反,援乃上書曰:“臣與隗囂本實交友,初遣臣東,謂臣曰:‘本欲為漢,愿足下往觀之,于汝意可,即專心矣。’及臣還反,報以赤心,實欲導之于善,非敢譎以非義。而囂自挾奸心,盜憎主人,怨毒之情,遂歸于臣。臣欲不言,則無以上聞,愿聽詣行在所,極陳滅囂之術。”帝乃召之。援具言謀畫。帝因使援將突騎五千,往來游說囂將高峻、任禹之屬,下及羌豪,為陳禍福,以離囂支黨。援又為書與囂將楊廣,使曉勸于囂曰:“援竊見四海已定,兆民同情,而季孟閉拒背畔,為天下表的。常懼海內切齒,思相屠裂,故遺書戀戀,以致惻隱之計。乃聞季孟歸罪于援,而納王游翁諂邪之說,因自謂函谷以西,舉足可定。以今而觀,竟何如邪!援間至河內,過存伯春,見其奴吉從西方還,說伯春小弟仲舒望見吉,欲問伯春無它否,竟不能言,曉夕號泣,宛轉塵中。又說其家悲愁之狀,不可言也。夫怨讎可刺不可毀,援聞之,不自知泣下也。援素知季孟孝愛,曾、閔不過。夫孝于其親,豈不慈于其子!可有子抱三木而跳梁妄作,自同分羹之事乎!季孟平生自言所以擁兵眾者,欲以保全父母之國而完墳墓也,又言茍厚士大夫而已。而今所欲全者將破亡之,所欲完者將毀傷之,所欲厚者將反薄之。季孟嘗折愧子陽而不受其爵,今更共陸陸欲往附之,將難為顏乎!若復責以重質,當安從得子主給是哉!往時子陽獨欲以王相待而春卿拒之,今者歸老,更欲低頭與小兒曹共槽櫪而食,并肩側身于怨家之朝乎!今國家待春卿意深,宜使牛孺卿與諸耆老大人共說季孟,若計畫不從,真可引領去矣。前披輿地圖,見天下郡國百有六所,奈何欲以區區二邦以當諸夏百有四乎!春卿事季孟,外有君臣之義,內有朋友之道。言君臣邪,固當諫爭;語朋友邪,應有切磋。豈有知其無成,而但萎腇咋舌,義手從族乎!及今成計,殊尚善也,過是,欲少味矣!且來君叔天下信士,朝廷重之,其意依依,常獨為西州言。援商朝廷,尤欲立信于此,必不負約。援不得久留,愿急賜報。”廣竟不答。諸將每有疑議,更請呼援,咸敬重焉。
隗囂上疏謝曰:“吏民聞大兵卒至,驚恐自救,臣囂不能禁止。兵有大利,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臣雖不敏,敢忘斯義!今臣之事,在于本朝,賜死則死,加刑則刑;如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囂言慢,請誅其子。帝不忍,復使來歙至汧,賜囂書曰:“昔柴將軍云:陛下寬仁,諸侯雖有亡叛而后歸,輒復位號,不誅也。’今若束手,復遣恂弟歸闕庭者,則爵祿獲全,有浩大之福矣!吾年垂四十,在兵中十歲,厭浮語虛辭。即不欲,勿報。”囂知帝審其詐,遂遣使稱臣于公孫述。
匈奴與盧芳為寇不息,帝令歸德侯颯使匈奴以修舊好。單于驕倨,雖遣使報命,而寇暴如故。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七年(辛卯,公元三一年)
春,三月,罷郡國輕車、騎士、材官,今還復民伍。
公孫述立隗囂為朔寧王,遣兵往來,為之援勢。
癸亥晦,日有食之。詔百僚各上封事,其上書者不得言圣,太中大夫鄭興上疏曰:“夫國無善政,則謫見日月。要在因人之心,擇人處位。今公卿大夫多舉漁陽太守郭亻及可大司空者,而不以時定;道路流言,咸曰‘朝廷欲用功臣’,功臣用則人位謬矣。愿陛下屈己從眾,以濟群臣讓善之功。頃年日食每多在晦,先時而合,皆月行疾也。日君象而月臣象;君亢急而臣下促迫,故月行疾。今陛下高明而群臣惶促,宜留思柔克之政,垂意《洪范》之法。”帝躬勤政事,頗傷嚴急,故興奏及之。
夏,四月,壬午,大赦。
五月,戊戌,以前將軍李通為大司空。
大司農江馮上言:“宜令司隸校尉督察三公。”司空掾陳元上疏曰:“臣聞師臣者帝,賓臣者霸。故武王以太公為師,齊桓以夷吾為仲父,近則高帝優相國之禮,太宗假宰輔之權。及亡新王莽,遭漢中衰,專操國柄以偷天下,況己自喻,不信群臣,奪公輔之任,損宰相之威,以刺舉為明,徼訐為直,至乃陪仆告其君長,子弟變其父兄,罔密法峻,大臣無所措手足;然不能禁董忠之謀,身為世戮。方今四方尚擾,天下未一,百姓觀聽,咸張耳目。陛下宜修文、武之圣典,襲祖宗之遺德,勞心下士,屈節待賢,誠不宜使有司察公輔之名。”帝從之。
酒泉太守竺曾以弟報怨殺人,自免去郡;竇融承制拜曾武鋒將軍,更以辛肜為酒泉太守。
秋,隗囂將步騎三萬侵安定,至陰槃,馮異率諸將拒之;囂又令別將下隴攻祭遵于汧。并無利而還。帝將自征隗囂,先戒竇融師期,會遇雨,道斷,且囂兵已退,乃止。帝令來歙以書招王遵,遵來降,拜太中大夫,封向義侯。
冬,盧芳以事誅其五原太守李興兄弟。其朔方太守田颯、云中太守喬扈各舉郡降,旁令領職如故。
帝好圖讖,與鄭興議郊祀事,曰:“吾欲以讖斷之,何如?”對曰:“臣不為讖。”帝怒曰:“卿不為讖,非之邪?”興惶恐曰:“臣于書有所未學,而無所非也。”帝意乃解。
南陽太守杜詩政治清平,興利除害,百姓便之。又修治陂池,廣拓土田,郡內比室殷足,時人方于召信臣。南陽為之語曰:“前有召父,后有杜母。”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八年(壬辰,公元三二年)
春,來歙將二千馀人伐山開道,從番須、回中徑襲略陽,斬隗囂守將金梁。囂大驚曰:“何其神也!”帝聞得略陽,甚喜,曰:“略陽,囂所依阻。心腹已壞,則制其支體易矣!”吳漢等諸將聞歙據略陽,爭馳赴之。上以為囂失所恃,亡其要城,勢必悉以精銳來攻;曠日久圍而城不拔,士卒頓敝,乃可乘危而進,皆追漢等還。隗囂果使王元拒隴坻,行巡守番須口,王孟塞雞頭道,牛邯軍瓦亭。囂自悉其大眾數萬人圍略陽,公孫述遣將李育、田弇助之,斬山筑堤,激水灌城。來歙與將士固死堅守,矢盡,發屋斷木以為兵。囂盡銳攻之,累月不能下。
夏,閏四月,帝自將征隗囂,光祿勛汝南郭憲諫曰:“東方初定,車駕未可遠征。”乃當車拔佩刀以斷車靷。帝不從,西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不宜遠入險阻,計豫未決;帝召馬援問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勢,兵進有必破之狀;又于帝前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遂進軍,至高平第一。竇融率五郡太守及羌虜小月氏等步騎數萬,輜重五千馀兩,與大軍會。是時軍旅草創,諸將朝會禮容多不肅,融先遣從事問會見儀適。帝聞而善之,以宣告百僚,乃置酒高會,待融等以殊禮。遂共進軍,數道上隴。使王遵以書招牛邯,下之,拜邯太中大夫。于是囂大將十三人、屬縣十六、眾十馀萬皆降。囂將妻子奔西城,從楊廣,而田弇、李育保上邽。略陽圍解。帝勞賜來歙,班坐絕席,在諸將之右,賜歙妻縑千匹。進幸上邽,詔告隗囂曰:“若束手自詣,父子相見,保無佗也。若遂欲為黥布者,亦自任也。”囂終不降,于是誅其子恂。使吳漢、岑彭圍西城,耿弇、蓋延圍上邽。以四縣封竇融為安豐侯,弟友為顯親侯,及五郡太守皆封列侯,遣西還所鎮。融以久專方面,懼不自安,數上書求代。詔報曰:“吾與將軍如左右手耳,數執謙退,何不曉人意!勉循士民,無擅離部曲!”潁川盜賊群起,寇沒屬縣,河東守兵亦叛,京師騷動。帝聞之曰:“吾悔不用郭子橫之言。”
秋,八月,帝自上邽晨夜東馳,賜岑彭等書曰:“兩城若下,便可將兵南擊蜀虜。人苦不知足,既平隴,復望蜀。每一發兵,頭須為白!”
九月,乙卯,車駕還宮。帝謂執金吾寇恂曰:“潁川迫近京師,當以時定。惟念獨卿能平之耳,從九卿復出以憂國可也!”對曰:“潁川聞陛下有事隴、蜀,故狂狡乘間相詿誤耳。如聞乘輿南向,賊必惶怖歸死,臣愿執銳前驅。”帝從之。庚申,車駕南征,潁川盜賊悉降。寇恂竟不拜郡,百姓遮道曰:“愿從陛下復借寇君一年。”乃留恂長社,鎮撫吏民,受納馀降。東郡、濟陰盜賊亦起,帝遣李通、王常擊之。以東光侯耿純嘗為東郡太守,威信著于衛地,遣使拜太中大夫,使與大兵會東郡。東郡聞純入界,盜賊九千馀人皆詣純降,大兵不戰而還;璽書復以純為東郡太守。戊寅,車駕還自潁川。
安丘侯張步將妻子逃奔臨淮,與弟弘、藍欲招其故眾,乘船入海。瑯邪太守陳俊追討,斬之。
冬,十月,丙午,上行幸懷;十一月,乙丑,還雒陽。
楊廣死,隗囂窮困,其大將王捷別在戎丘,登城呼漢軍曰:“為隗王城守者,皆必死,無二心。愿諸軍亟罷,請自殺以明之。”遂自刎死。
初,帝敕吳漢曰:“諸郡甲卒但坐費糧食,若有逃亡,則沮敗眾心,宜悉罷之。”漢等貪并力攻囂,遂不能遣,糧食日少,吏士疲役,逃亡者多。岑彭壅谷水灌西城,城未沒丈馀。會王元、行巡、周宗將蜀救兵五千馀人乘高卒至,鼓噪大呼曰:“百萬之眾方至!”漢軍大驚,未及成陳,元等決圍殊死戰,遂得入城,迎囂歸冀。吳漢軍食盡,乃燒輜重,引兵下隴,蓋延、耿弇亦相隨而退。囂出兵尾擊諸營,岑彭為后拒,諸將乃得全軍東歸;唯祭遵屯汧不退。吳漢等復屯長安,岑彭還津鄉。于是安定、北地、天水、隴西復反為囂。校尉太原溫序為囂將茍宇所獲,宇曉譬數四,欲降之。序大怒,叱宇等曰:“虜何敢迫脅漢將!”因以節楇殺數人。宇眾爭欲殺之,宇止之曰:“此義士,死節,可賜以劍。”序受劍,銜須于口,顧左右曰:“既為賊所殺,無令須污土!”遂伏劍而死。從事王忠持其喪歸雒陽,詔賜以冢地,拜三子為郎。
十二月,高句麗王遣使朝貢,帝復其王號。
是歲,大水。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九年(癸巳,公元三三年)
春,正月,潁陽成侯祭遵薨于軍”詔馮異并將其營。遵為人,廉約小心,克己奉公,賞賜盡與士卒;約束嚴整,所在吏民不知有軍。取士皆用儒術,對酒設樂,必雅歌投壺。臨終,遺戒薄葬;問以家事,終無所言。帝愍悼之尤甚,遵喪至河南,車駕素服臨之,望哭哀慟;還,幸城門,閱過喪車,涕泣不能已;喪禮成,復親祠以太牢。詔大長秋、謁者、河南尹護喪事,大司農給費。至葬,車駕復臨之;既葬,又臨其墳,存見夫人、室家。其后朝會,帝每嘆曰:“安得憂國奉公如祭征虜者乎!”衛尉銚期曰:“陛下至仁,哀念祭遵不已,群臣各懷慚懼。”帝乃止。
隗囂病且餓,餐糗Я,恚憤而卒。王元、周宗立囂少子純為王,總兵據冀。公孫述遣將趙匡、田弇助純。帝使馮異擊之。
公孫述遣其翼江王田戎、大司徒任滿、南郡太守程泛將數萬人下江關,擊破馮駿等軍,遂拔巫及夷道、夷陵,因據荊門、虎牙,橫江水起浮橋、關樓,立贊柱以絕水道,結營跨山以塞陸路,拒漢兵。
夏,六月,丙戌,帝幸緱氏,登轘轅。
吳漢率王常等四將軍兵五萬馀人擊盧芳將賈覽、閔堪于高柳;匈奴救之,漢軍不利。于是匈奴轉盛,鈔暴日增。詔硃祜屯常山,王常屯涿郡,破奸將軍侯進屯漁陽,以討虜將軍王霸為上谷太守,以備匈奴。
帝使來歙悉監護諸將屯長安,太中大夫馬援為之副。歙上書曰:“公孫述以隴西、天水為籓蔽,故得延命假息;今二郡平蕩,則述智計窮矣。宜益選兵馬,儲積資糧。今西州新破,兵人疲饉,若招以財谷,則其眾可集。臣知國家所給非一,用度不足,然有不得已也!”帝然之。于是詔于汧積谷六萬斛。秋,八月,來歙率馮異等五將軍討隗純于天水。
驃騎將軍杜茂與賈覽戰于繁畤,茂軍敗績。
諸羌自王莽末入居塞內,金城屬縣多為所有。隗囂不能討,因就慰納,發其眾與漢相拒。司徒掾班彪上言:“今涼州部皆有降羌,羌胡被發左衽,而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夫蠻夷寇亂,皆為此也。舊制,益州部置蠻夷騎都尉,幽州部置領烏桓校尉,涼州部置護羌校尉,皆持節領護,治其怨結,歲時巡行,問所疾苦。又數遣使譯,通導動靜,使塞外羌夷為吏耳目,州郡因此可得警備。今宜復如舊,以明威防。”帝從之。以牛邯為護羌校尉。
盜殺陰貴人母鄧氏及弟。帝其傷之,封貴人弟就為宣恩侯,復召就兄侍中興,欲封之,置印綬于前。興固讓曰:“臣未有先登陷陳之功,而一家數人,并蒙爵士,令天下觖望,誠所不愿!”帝嘉之,不奪其志。貴人問其故,興曰:“夫外戚家苦不知謙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婦眄睨公主,愚心實不安也。富貴有極,人當知足,夸奢益為觀聽所譏。”貴人感其言,深自降挹,卒不為宗親求位。
帝召寇恂還,以漁陽太守郭亻及為潁川太守。亻及招降山賊趙宏、召吳等數百人,皆遣歸附農;因自劾專命,帝不以咎之。后宏、吳等黨與聞亻及威信,遠自江南,或從幽、冀,不期俱降,駱驛不絕。
莎車王康卒,弟賢立,攻殺拘彌、西夜王,而使康兩子王之。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十年(甲午,公元三四年)
春,正月,吳漢復率捕虜將軍王霸等四將軍六萬人出高柳擊賈覽,匈奴數千騎救之。連戰于平城下,破走之。
夏陽節侯馮異等與趙匡、田弇戰且一年,皆斬之。隗純未下,諸將欲且還休兵,異固持不動,共攻落門,未拔。夏,異薨于軍。
秋,八月,己亥,上幸長安。
初,隗囂將安定高峻擁兵據高平第一,建威大將軍耿弇等圍之,一歲不拔。帝自將征之,寇恂諫曰:“長安道里居中,應接近便,安定、隴西必懷震懼;此從容一處,可以制四方也。今士馬疲倦,方履險阻,非萬乘之固也。前年潁川,可為至戒。”帝不從,戊戌,進幸汧。峻猶不下,帝遣寇恂往降之。恂奉璽書至第一,峻遣軍師皇甫文出謁,辭禮不屈;恂怒,將誅之。諸將諫曰:“高峻精兵萬人,率多強弩,西遮隴道,連年不下,今欲降之而反戮其使,無乃不可乎?”恂不應,遂斬之,遣其副歸告峻曰:“軍師無禮,已戮之矣!欲降,急降;不欲,固守!”峻惶恐,即日開城門降。諸將皆賀,因曰:“敢問殺其使而降其城,何也?”恂曰:“皇甫文,峻之腹心,其所取計者也。今來,辭意不屈,必無降心。全之則文得其計,殺之則峻亡其膽,是以降耳。”諸將皆曰:“非所及也!”冬,十月,來歙與諸將攻破落門,周宗、行巡、茍宇、趙恢等將隗純降,王元奔蜀。徙諸隗于京師以東。后隗純與賓客亡入胡,至武威,捕得,誅之。
先零羌與諸種寇金城、隴西,來歙率蓋延等進擊,大破之,斬首虜數千人。于是開倉稟以賑饑乏,隴右遂安,而涼州流通焉。
庚寅,車駕還宮。
世祖光武皇帝中之上建武十一年(乙未,公元三五年)
春,三月,己酉,帝幸南陽,還幸章陵;庚午,車駕還宮。
岑彭屯津鄉,數攻田戎等,不克。帝遣吳漢率誅虜將軍劉隆等三將,發荊州兵凡六萬馀人、騎五千匹,與彭會荊門。彭裝戰船數十艘,吳漢以諸郡棹卒多費糧谷,欲罷之。彭以為蜀兵盛,不可遣,上書言狀。帝報彭曰:“大司馬習用步騎,不曉水戰,荊門之事,一由征南公為重而已。”閏月,岑彭令軍中募攻浮橋,先登者上賞。于是偏將軍魯奇應募而前,時東風狂急,魯奇船逆流而上,直沖浮橋,而欑柱有反杷鉤,奇船不得去。奇等乘勢殊死戰,因飛炬焚之,風怒火盛,橋樓崩燒。岑彭悉軍順風并進,所向無前,蜀兵大亂,溺死者數千人,斬任滿,生獲程汎,而田戎走保江州。彭上劉隆為南郡太守;自率輔威將軍臧宮、驍騎將軍劉歆長驅入江關。令軍中無得虜掠,所過,百姓皆奉牛酒迎勞,彭復讓不受。百姓大喜,爭開門降。詔彭守益州牧,所下郡輒行太守事,彭若出界,即以太守號付后將軍。選官屬守州中長吏。彭到江州,以其城固糧多,難卒拔,留馮駿守之;自引兵乘利直指墊江,攻破平曲,收其米數十萬石。吳漢留夷陵,裝露橈繼進。
夏,先零羌寇臨洮。來歙薦馬援為隴西太守,擊先零羌,大破之。
公孫述以王元為將軍,使與領軍環安拒河池。六月,來歙與蓋延等進攻元、安,大破之,遂克下辨,乘勝遂進。蜀人大懼,使刺客刺歙,未殊,馳召蓋延。延見歙,因伏悲哀,不能仰視。歙叱延曰:“虎牙何敢然!今使者中刺客,無以報國,故呼巨卿,欲相屬以軍事,而反效兒女子涕泣乎!刃雖在身,不能勒兵斬公邪?”延收淚強起,受所誡。歙自書表曰:“臣夜人定后,為何人所賊傷,中臣要害。臣不敢自惜,誠恨奉職不稱,以為朝廷羞。夫理國以得賢為本,太中大夫段襄,骨鯁可任,愿陛下裁察。又臣兄弟不肖,終恐被罪,陛下哀憐,數賜教督。”投筆抽刃而絕。帝聞,大驚,省書攬涕。以揚武將軍馬成守中郎將代之。歙喪還洛陽,乘輿縞素臨吊、送葬。
趙王良從帝送歙喪還,入夏城門,與中郎將張邯爭道,叱邯旋車,又詰責門候,使前走數十步。司隸校尉鮑永劾奏:“良無籓臣禮,大不敬。”良尊戚貴重,而永劾之,朝廷肅然。永辟扶風鮑恢為都官從事,恢亦抗直,不避強御。帝常曰:“貴戚且斂手以避二鮑。”永行縣到霸陵,路經更始墓,下拜,哭盡哀而去,西至扶風,椎牛上茍諫冢。帝聞之,意不平,問公卿曰:“奉使如此,何如?”太中大夫張湛對曰:“仁者,行之宗;忠者,義之主也。仁不遺舊,忠不忘君,行之高者也。”帝意乃釋。
帝自將征公孫述;秋,七月,次長安。
公孫述使其將延岑、呂鮪、王元、公孫恢悉兵拒廣漢及資中,又遣將侯丹率二萬馀人拒黃石。岑彭使臧宮將降卒五萬,從涪水上平曲,拒延岑,自分兵浮江下還江州,溯都江而上,襲擊侯丹,大破之;因晨夜倍道兼行二千馀里,徑拔武陽。使精騎馳擊廣都,去成都數十里,勢若風雨,所至皆奔散。初,述聞漢兵在平曲,故遣大兵逆之。及彭至武陽,繞出延岑軍后,蜀地震駭。述大驚,以杖擊地曰:“是何神也!”延岑盛兵于沅水。臧宮眾多食少,轉輸不至,降者皆欲散畔郡邑,復更保聚,觀望成敗。宮欲引還,恐為所反;會帝遣謁者將兵詣岑彭,有馬七百匹,宮矯制取以自益,晨夜進兵,多張旗幟,登山鼓噪,右步左騎,挾船而引,呼聲動山谷。岑不意漢軍卒至,登山望之,大震恐;宮因縱擊,大破之,斬首、溺死者萬馀人,水為之濁。延岑奔成都,其眾悉降,盡獲其兵馬珍寶。自是乘勝追北,降者以十萬數。軍至平陽鄉,王元舉眾降。帝與公孫述書,陳言禍福,示以丹青之信。述省書嘆息,以示所親。太常常少、光祿勛張隆皆勸述降。述曰:“廢興,命也,豈有降天子哉!”左右莫敢復言。少、隆皆以憂死。
帝還自長安。
冬,十月,公孫述使刺客詐為亡奴,降岑彭,夜,刺殺彭。太中大夫監軍鄭興領其營,以俟吳漢至而授之。彭持軍整齊,秋毫無犯。邛谷王任貴聞彭威信,數千里遣使迎降;會彭已被害,帝盡以任貴所獻賜彭妻子。蜀人為立廟祠之。
馬成等破河池,遂平武都。先零諸種羌數萬人,屯聚寇鈔,拒浩亹隘。成與馬援深入討擊,大破之,徙降羌置天水、隴西、扶風。
是時,朝臣以金城破羌之西,涂遠多寇,議欲棄之。馬援上言:“破羌以西,城多完牢,易可依固。其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令羌在湟中,則為害不休,不可棄也。”帝從之。民歸者三千馀口,援為置長吏,繕城郭,起塢候,開溝洫,勸以耕牧,郡中樂業。又招撫塞外氏、羌,皆來降附,援奏復其侯王君長,帝悉從之。乃罷馬成軍。
十二月,吳漢自夷陵將三萬人溯江而上,伐公孫述。
郭亻及為并州牧,過京師,帝問以得失,亻及曰:“選補眾職,當簡天下賢俊,不宜專用南陽人。”是時在位多鄉曲故舊,故亻及言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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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鑒 ●卷第四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