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第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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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大年道:“妹妹你聽我一句話。別說你現在心里不舒坦,有個娘家走動著,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頭之日了,姜家是個大族,長輩動不動就拿大帽子壓人,平輩小輩一個個如狼似虎的,哪一個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得要個幫手。將來你用得著你哥哥你侄兒的時候多著呢。”七巧啐了一聲道:“我靠你幫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過他們,你到我跟前來邀功要錢,斗不過他們,你往那邊一倒。本來見了做官的就魂都沒有了,頭一縮,死不遲。”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錢還沒到我手里,你來纏我做什么?”大年道:“遠迢迢趕來看你,倒是我們的不是了!走!我們這就走!憑良心說,我就用你兩個錢,也是該的。當初我若貪圖財禮,問姜家多要幾百兩銀子,把你賣給他們做姨太太,也就賣了。”七巧道:“奶奶不勝似姨奶奶嗎?長線放遠鷂,指望大著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婦攔住他道:“你就少說一句罷!以后還有見面的日子呢。將來姑奶奶想到你的時候,才知道她就只這一個親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婦整理了提籃盒,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錢了,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嘴里雖然硬著,煞不住那嗚咽的聲音,一聲響似一聲,憋了一上午的滿腔幽恨,借著這因由盡情發泄了出來。她嫂子見她分明有些留戀之意,便做好做歹勸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攙半擁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漸漸收了淚。兄妹姑嫂敘了些家常。北方情形還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鋪還照常營業著。大年夫婦此番到上海來,卻是因為他家沒過門的女婿在人家當帳房,光復的時候恰巧在湖北,后來輾轉跟主人到上海來了,因此大年親自送了女兒來完婚,順便探望妹子。大年問候了姜家闔宅上下,又要參見老太太,七巧道:“不見也罷了,我正跟她慪氣呢。”大年夫婦都吃了一驚,七巧道:“怎么不淘氣呢?一家子都往我頭上踩,我要是好欺負的,早給作踐死了,饒是這么著,還氣得我七病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來還抽煙不抽?倒是鴉片煙,平肝導氣,比什么藥都強,姑娘自己千萬保重,我們又不在跟前,誰是個知疼著熱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幾件新款尺頭送與她嫂子,又是一副四兩重的金鐲子,一對披霞蓮蓬簪,一床絲棉被胎,侄女們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兒們或是一只金錁子,或是一頂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琺瑯金蟬打簧表,她哥嫂道謝不迭。七巧道:“你們來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們正要上路的時候,帶不了的東西,分了幾箱給丫頭老媽子,白便宜了他們。”說得她哥嫂訕訕的。臨行的時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閨女,再來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來也罷了,我應酬不起!”
大年夫婦出了姜家的門,她嫂子便道:“我們這位姑奶奶怎么換了個人?沒出嫁的時候不過要強些,嘴頭子上瑣碎些,就連后來我們去瞧她,雖是比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七巧立在房里,抱著胳膊看小雙祥云兩個丫頭把箱子抬回原處,一只一只疊了上去。從前的事又回來了:臨著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膩的柜臺,芝麻醬桶里豎著木匙子,油缸上吊著大大小小的鐵匙子。漏斗插在打油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兩小匙正好裝滿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兩。有時她也上街買菜,藍夏布衫褲,鏡面烏綾鑲滾。隔著密密層層的一排吊著豬肉的銅鉤,她看見肉鋪里的朝祿。朝祿趕著她叫曹大姑娘。難得叫聲巧姐兒,她就一巴掌打在鉤子背上,無數的空鉤子蕩過去錐他的眼睛,朝祿從鉤子上摘下尺來寬的一片生豬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拋,一陣溫風直撲到她臉上,膩滯的死去的肉體的氣味……她皺緊了眉毛。床上睡著的她的丈夫,那沒有生命的肉體……
風從窗子里進來,對面掛著的回文雕漆長鏡被吹得搖搖晃晃,磕托磕托敲著墻。七巧雙手按住了鏡子。鏡子里反映著的翠竹簾子和一副金綠山水屏條依舊在風中來回蕩漾著,望久了,便有一種暈船的感覺。再定睛看時,翠竹簾子已經褪了色,金綠山水換了一張她丈夫的遺像,鏡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過世了。現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爺出來為他們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來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金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著白香云紗衫,黑裙子,然而她臉上像抹了胭脂似的,從那揉紅了的眼圈兒到燒熱的顴骨。她抬起手來□了□臉,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顫。她叫祥云倒了杯茶來。(小雙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個小廝。)茶給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她背向著鏡子坐下了,問祥云道:“九老太爺來了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馬師爺查賬?”祥云應了一聲是。七巧又道:“大爺大奶奶三爺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應了一聲是。七巧道:“還到誰的屋里去過?”祥云道:“就到哥兒們的書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們白哥兒的書倒不怕他查考……今年這孩子就吃虧在他爸爸他奶奶接連著出了事,他若還有心念書,他也不是人養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齊了,免得自己去早了,顯得性急,被人恥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個丫頭出來探看,和祥云打了個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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