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善良的人們(5)
四狗與主人
話說回來,卡齊莫多對任何人都懷有惡意和仇恨,卻對一個人是例外,愛他就像愛圣母院,也許猶有過之。此人就是克洛德·弗羅洛。
此事說來很簡單。是克洛德·弗羅洛抱走了他,收留了他,撫養了他,扯大了他。小不丁點兒,每當狗和孩子們攆著他狂叫,他總是趕緊跑到克洛德·弗羅洛的胯下躲藏起來。
克洛德·弗羅洛教會了他說話、識字、寫字。克洛德·弗羅洛還使他成為敲鐘人。然而,把大鐘許配給卡齊莫多,這無異于把朱麗葉許配給羅米歐。
因此,卡齊莫多的感激之情,深沉,熾烈,無限。盡管養父時常板著臉孔,陰霾密布,盡管他總是言詞簡短、生硬、蠻橫,卡齊莫多的這種感激之情卻一刻也未曾中止過。從卡齊莫多的身上,副主教找到了世上最俯首貼耳的奴隸,最溫順的仆人,最警覺的猛犬。可憐的敲鐘人聾了以后,他和克洛德·弗羅洛之間建立了一種神秘的手勢語,唯有他倆懂得。
這樣,副主教就成了卡齊莫多唯一還保持著思想溝通的人。在這塵世間,卡齊莫多只有與兩樣東西有關系:圣母院和克洛德·弗羅洛。
世上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副主教對敲鐘人的支配力量,也沒有什么能比得上敲鐘人對副主教的眷戀之情。只要克洛德一做手勢,只要一想到要討副主教的喜歡,卡齊莫多就立即從圣母院鐘樓上一溜煙沖了下來。卡齊莫多身上這種充沛的體力發展到如此非凡的地步,卻又懵里懵懂交由另個人任意支配,這可真是不可思議。這里面無疑包含著兒子般的孝敬,奴仆般的依從;也包含著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懾服力量。
這是一個可憐的、愚呆的、笨拙的機體,面對著另一個高貴而思想深邃、有權有勢而才智過人的人物,始終低垂著腦袋,目光流露著乞憐。最后,超越這一切的是感恩戴德。這種推至極限的感激之情,簡直無可比擬。這種美德已不屬于人世間那些被視為風范的美德范疇。所以我們說,卡齊莫多對副主教的愛,就是連狗、馬、大象對主人那樣死心塌地,也望塵莫及。
五克洛德·弗羅洛(續)
一四八二年,卡齊莫多大約二十歲,克洛德·弗羅洛三十六歲上下:一個長大成人了,另一個卻顯得老了。
今非昔比,克洛德·弗羅洛已不再是托爾希神學院當初那個普通學子了,不再是一心照顧一個小孩的那個溫情保護人了,也不再是既博識又無知、想入非非的年輕哲學家了。如今,他是一個刻苦律己、老成持重、郁郁寡歡的教士,是世人靈魂的掌管者,是若扎的副主教大人,巴黎主教的第二號心腹,蒙列里和夏托福兩個教區的教長,領導著一百七十四位鄉村本堂神甫。這是一個威嚴而陰郁的人物。當他雙臂交叉,腦袋低俯在胸前,整個臉只呈現出昂軒的光腦門,威嚴顯赫,一副沉思的神情,款款從唱詩班部位那些高高尖拱下走過時,身穿白長袍和禮服的唱詩童子、圣奧古斯丁教堂的眾僧、圣母院的教士們,個個都嚇得渾身發抖。
不過,堂·克洛德·弗羅洛并沒有放棄做學問,也沒有放棄對弟弟的教育,這是他人生的兩件大事。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兩件甜蜜舒心的事情也略雜苦味了。正如保羅·迪阿克爾①所言,日久天長,最好的豬油也會變味的。這個綽號為磨坊的小約翰·弗羅洛,由于所寄養的磨坊環境的影響,并沒有朝著其哥哥克洛德原先為他所確定的方向成長。
①保羅·迪阿克爾(約720—約799),倫巴第歷史學家。
長兄指望他成為一個虔誠、溫順、博學、體面的學生,然而小弟弟卻跟幼樹似的,辜負了園丁的用心,頑強地硬是朝著空氣和陽光的方向生長。小弟弟茁壯成長,長得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卻一味朝向怠惰、無知和放蕩的方向發展。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搗蛋鬼,放蕩不羈,叫堂·弗羅洛常皺眉頭;卻又極其滑稽可笑,精得要命,叫大哥常發出會心的微笑。克洛德把他送進了自己曾經度過最初幾年學習和肅穆生活的托爾希神學院;這座曾因弗羅洛這個姓氏而顯赫一時的神圣廟堂,如今卻由這個姓氏而丟人現眼,克洛德不禁痛苦萬分。有時,他為此聲色俱厲把約翰痛斥一番,約翰倒是勇敢地承受了。說到底,這小無賴心地善良,這在所有喜劇中是司空見慣的事。可是,訓斥剛了,他又依然故我,照舊心安理得,繼續干他那些叛經離道和荒誕的行徑。忽而對哪個雛兒(新入學的大學生就是這么稱呼的)推搡一陣,以示歡迎——這個寶貴的傳統一直被精心地保存到我們今天;忽而把一幫按照傳統沖入小酒店的學子鼓動起來,差不多全班都被鼓動起來①,用“進攻性的棍子”把酒店老板狠揍一頓,喜氣洋洋地把酒店洗劫一空,連酒窖里的酒桶也給砸了。①原文為拉丁文。于是,托爾希神學院的副學監用拉丁文寫了一份精彩的報告,可憐巴巴地呈送給堂·弗羅洛,還痛心地加上這樣一個邊注:一場斗毆,主要原因是縱欲①。還有,據說,他的荒唐行徑甚至一再胡鬧到格拉里尼街②去了,這種事發生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身上是駭人聽聞的。
由于這一切的緣故,克洛德仁愛之心受到打擊,他滿腹憂傷,心灰意冷,便益發狂熱地投入學識的懷抱:這位大姐至少不會嘲笑你,你對她殷勤,她總是給你報償的,盡管所付的報酬有時相當菲薄。因此,他越來越博學多識,同時,出自某種自然邏輯的結果,他作為教士也就越來越苛刻,作為人也就越來越傷感了。就拿我們每一個人來說,智力、品行和性格都有某些相似之處,總是持續不斷地發展,只有生活中受到嚴重的干擾才會中斷。
克洛德·弗羅洛早在青年時代就涉獵了人類知識的幾乎一切領域,諸如實證的、外在的、合乎規范的種種知識,無一不瀏覽,因此除非他自己認為直到極限③而停止下來,那就不得不繼續往前走,尋找其他食糧來滿足其永遠如饑似渴的智力所需。拿自啃尾巴的蛇這個古代的象征來表示做學問,尤為貼切。看樣子克洛德·弗羅洛對此有切身的體會。有些嚴肅的人斷定:克洛德在窮盡人類知識的善之后,竟大膽鉆進了惡④的領域。據說,他已經把智慧樹的蘋果⑤一一嘗遍了,①原文為拉丁文。②原文格拉里尼街是當時下流場所聚集的地方。③④原文為拉丁文。⑤典出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亞當的女人經不住蛇的誘惑,亞當經不住女人的誘惑,偷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然后,或許由于饑餓,或許由于智慧果吃厭了,終于咬起禁果①來了。正如看官已經看見,凡是索邦大學神學家們的各種講座,仿效圣伊萊爾②的文學士集會,仿效圣馬丁的教諭學家們的爭辯,醫學家們在圣母院圣水盤前聚會,克洛德都輪番參加了。
凡是四大官能這四大名廚能為智力所制訂和提供的一切被允準的菜譜,他都狼舌虎咽吃過了,但還沒有吃飽卻已經膩了。于是,遂向更遠、更深挖掘,一直挖到這種已窮盡的、具體的、有限的學識底下,也許不惜拿自己的靈魂去冒險,深入地穴,坐在煉金術士、星相家、方士們的神秘桌前;這桌子的一端坐著中世紀的阿維羅埃斯③、巴黎的吉約姆和尼古拉·弗拉梅爾,而且在七枝形大燭臺的照耀下,這張桌子一直延伸到東方的所羅門、畢達哥拉斯④和瑣羅亞斯德⑤。
不論是對還是錯,起碼人們是這么設想的。
有件事倒是真的,那就是副主教經常去參謁圣嬰公墓,他的父母確實與一四六六年那場瘟疫的其他死難者都埋葬在那里;不過,他對父母墓穴上的十字架,似乎遠不如對近旁的尼古拉·弗拉梅爾及其妻子克洛德·佩芮爾的墳墓上那些千奇百怪的塑像那樣虔誠。
①指肉欲之果。
②圣伊萊爾:這里指古代一座本篤會修道院。
③阿維羅埃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學家。其著作中曾對亞里士多德哲學進行評論,發展了唯物和唯理兩方面的學說。后來他的學說被教會宣判為邪說。
④畢達哥拉斯(約公元前580—約公元前500):古希臘數學家、哲學家,古希臘秘傳宗教的創始人。
⑤瑣羅亞斯德(約公元前7至6世紀):古代波斯宗教的改革者,襖教的創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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