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住定 第6節
今生住定
第五章
婁恬沒讓寶心再把她的長發梳成髻,只在身后松松攏成一束,任黑絲垂下。換了一
套簡單而適合見外客的衣服,便往花廳走去了。
這些天來他沒有出現,仿若平空消失一般,而那位周行辦也說他不再主事恬靜居事
務,不會再出現了。可她心里還是猜著——他會來。
光是為了恬靜居,他就放不開了。
這人,非常不希望有人將恬靜居買走,是吧?縱使他的責任與工作是將恬靜居賣掉。
她忍不住好奇著原因,想知道他背后所堅持著的理由,即使這一點也不關她的事……
于公,他有非出現在她面前不可的必要性。
至于……是否還有其它見她的理由……她就不知道了。
纖足一踩進花廳,就見到祝則堯告罪的身影——
很抱歉這么晚還來打擾小姐,請小姐見諒。”他站在門邊,就在離她不到三步的地
“沒關系的。請坐。”她說著,沒有走開,讓兩人的距離維持著這樣的近。
他抬頭,像是想說些什么,因為他向來薄抿的嘴是微張著的,可張開了,卻是一個
字也沒有發出。
太灼熱了,這樣的眼光。她第一次覺得不好意思,雙頰微泛紅暈,臉兒也垂下了。
好美麗的人兒,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在在都是不同的秀色……
他無力招架,連連退了幾步,好把神智抓回來,差點給身后的黃花梨木圓腳柜絆歪
了身子。
“你這是怎么了呀?歪歪倒倒的,聽不到嗎?”麗人疑惑地問著。
“不,我這是給小姐讓路,讓小姐好走些。”祝則堯一臉端正,認真的口吻完全聽
不出他的狼狽,也能說服別人相信事實正是如此。
“小姐身形纖秀,需要讓這么大一條路嗎?”麗人想不透。
婁恬唇邊接下一抹笑,走過他讓出來的四尺寬路徑,率先坐下。
“麗人說祝公子帶來了糖蜜栗子,想必就是這香味的來由了吧?”她指示寶心倒茶
,邊問著。
“是的,只是不知合不合幾位的口味。”
祝則堯將油紙包打開,原還談談的甜香一下子濃郁地彌漫了滿屋。由于包得扎實,
所以栗子還熱著呢!在這樣微寒的春夜,出現一袋還冒著煙的香甜美食,真是太美妙不
過的事了。
“好香呀!”兩個丫鬟都暗自吞了好幾口口水。
“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呢。”婁恬伸手拈了一顆——
“小心燙!”祝則堯想也沒想地一把握住她纖日素手,另一手拿過那顆栗子。當他
發現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心中無比駭然!所有動作都頓住了,忘了要放開,忘了脫離
這罪不可的恕冒犯——
她的手……好柔軟……
他沒想過女孩子的小手竟會這么柔軟……
她的手……也好暖……
暖得像春天……好溫潤……
婁恬臉色乍紅,整個人無措極了。他的手掌好大,將她整只手都包住了。而他的手
……更是一下子變得好熱!像把火,將她給燙著了。
她輕輕掙扎,欲抽回手,但只動了那么一下下,他手掌心的肌肉瞬間一搐,將她抓
牢了一下,而后趕緊火燒一般的放開!
兩人都起身各自退了幾步,無措地望著對方。
“對不住!”祝則堯啞聲喃道,“我、我我……”他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失態說什么,
這樣失禮可惡的事,就算被亂棒打一頓也是應該。
“沒……沒關系。”婁恬低下頭,聲音細微,“我曉得你不是存心的。”
她低頭的動作使得一縷烏絲自背后垂落了下來,像一片薄紗輕輕覆蓋住她右半邊的
秀頰,烏黑的,磁白的、薄醺的,映得多么美麗……教他看得癡了。
差一點,只差那么一點,他就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遮住她美麗的那撮烏絲給勾到她
耳后去——
“我們邊吃邊談正事吧!”她驀地轉身坐回位子上。
祝則堯立即點頭,裝作方才的意亂情迷全是來自不真實的幻夢。
“好的。我來替你們剝殼。”
接著是他卯起來猛剝栗子殼,小小花廳里,只聞“喀喀喀、啵啵啵”的聲音,再沒
其它的了。
兩名丫鬟被方才的情況嚇得呆了,完全不敢作聲;而暖昧事件的當事人則一個低頭
拼命剝殼,一個低頭緩緩地吃。
直到栗子與栗子殼全部分做兩座小山,沒事做了,祝則堯才平定下自己狂跳的心,
抬頭看著婁恬。
她螓首低垂,不若先前隨時都能直視他……是……還在惱他的無禮嗎?呀!一定是
的,她是大家閨秀,不會輕易把怒意擱在臉上,教別人難堪的……他該怎么求得她的原
諒呢?
“……很好吃。”他一直在盯著她看,她差點不敢抬起頭了。可這樣也不是辦法呀!
他……不該是口拙的人,卻老是在她面前生楞,也……也不會找個什么話來舒解舒解現
下這情況!
這……這呆子!好想這么罵他。
“麗人、寶心快些來吃啊,冷了就不好吃了。”
“哦!是,是的。”兩名丫鬟很快過來幫著吃栗子。
“祝公子,該說說正事了。”婁恬提醒著,怕他再這樣動不動就發呆,就算給他一
輩子的時間都別想談事情了。
“抱歉!”他清了清喉嚨,“我是想來與你約明日的看宅子事宜。上回跟小姐提過
的安蘭居,如果你同意,請容許我將它排進去。那宅子精巧雅致,初時便是專為夫人、
小姐而特意設計的。宅子不大,正好適合你們居住,以三個人來說,相當寬敞了。相較
之下,恬靜居對你來說是過大了些,并不好整理。小姐覺得知何呢?”
婁恬想了下問:
“聽周行辦說那安蘭居已有許多看了鐘意的人在競價了,而那宅子并不是你的房案,
是周行辦的,是吧?”
“是誰的案子并不重要。我只替買主找適合的。”幾天前他就將永昌城所有待售宅
第全看過一次,從其中精挑出幾幢格局方正、背景清白、出入便利又雅致的要給她多作
參考。
“若不是你的案子,要是我買下了,你能領花紅嗎?”
“可以的。”只不過沒主辦人多罷了。她在關心他嗎?他心一怦。
“若,我看完了全部,還是鐘意恬靜居呢?你將如何?”
她的美眸燦亮,似乎正在頑皮地閃動。他怔怔望著,只能憑本能地答:
“不會的,小姐明日看了就會改變主意。屆時你將不會再記得有間叫恬靜居的鬼
屋。明日我給你安排了四幢宅子看。”
“有恬靜居嗎?”她問。
“沒的,那已經看過了,無須再在恬靜居耗費寶貴時間。”
“可我很喜歡那兒呢。”她真心地說。
“就算恬靜居是一間鬼屋?”他問。不明日她為何如此大膽。
“或許吧。”她笑。
有沒有鬼,是天曉得的事;但恬靜居的優雅華麗、舒服的格局擺設、賞心悅目的亭
臺樓閣,都是她合意的模樣,要她輕易放棄,已經太難,何況……
她還沒弄清楚恬靜居的一切啊。
而重要的是,那謎般的種種里,包括著他不愿出售恬靜居的理由。
她很想、很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這么晚,你哪兒去了?”沉肅的聲音從長廊另一端傳來。
祝則堯定住步子,沒再繼續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叔父,這么晚了還沒歇息?”他迎上去,對叔父躬身請安。
祝則堯的叔父祝志煌,就跟他的三個兒子一般,都是壯碩體型。這個是以被列為永
昌城發達奇跡的富商,平日身上穿的衣物,與其它尋常人沒有兩樣。除了出門恰公時會
稍作講究些外,他習慣棉襖布衫的簡約,也惜物愛物的一穿就是好幾年;就算衣服穿破
了,也會多做修改變通,不輕易丟棄。
他統馭旗下辦事的伙計,向來賞罰分明,教人敬畏。對自家人更是嚴加敦促,賞輕
罰重。
“去哪里了?晚膳過后一直沒見到你。”祝老爺問。
“小侄先去總鋪清點貨物,然后去了富滿客棧拜訪一位客戶。”
“這么晚去拜訪客戶,未免太失禮了。就在那邊叨擾到現在嗎?”已經近子時時刻
了,全永昌城人差不多都睡翻了過去,哪一個客戶會留人留這么晚的?
“不,小侄跟客戶定下明日看屋時間,很快就走了。”
祝老爺嚴厲地盯住他。
“既然很快就走了,怎會是這個時候回來?”
祝則堯抬頭望著叔父。
“小侄還去了一趟恬靜居。”
碰!祝老爺一拳槌在廊柱上。
“三更半夜的,你去那兒做什么?!”語氣里滿是怒火。
祝則堯沒有回答,垂手靜立。
“周管事跟我說了,必安想接手販售恬靜居事宜,他有把握可以把這幢無人問津的
宅子在這個月賣出去。”
“叔父!”祝則堯心一驚。
“我之所以沒有馬上答應,是因為我從阿丁那邊聽說那位有意購買的客人是由你接
治的,而必安只想搶這個現成的便宜。”祝老爺緊緊看著他問:“如果這是個十成十會
成功的賣案,你不會搞砸它來丟我的臉吧?”
“當然不會。小侄定會全力以赴。”祝則堯說著。
叔侄倆沉默地對望,一盞燈火在廊柱上方隨風飄搖,將他們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終究是無言。
直到一個聲音驀然出現,讓他們從沉凝里解脫——
“哎!老爺子唷,你不是躺在榻上了嗎?怎么我一醒來就找不到人了?還以為你睡
到地上去了呢。這么冷的夜,你站在長廊上吹冷風是想生病是不?”祝夫人困倦的嗓音
遠遠傳來。
“嬸母。”祝則堯躬身問候。
“哦!是則堯喔,你回來了,這下你叔父就能好好睡一覺了。方才你叔父一直在榻
上翻來轉去的,我還以為床上有沖蚤呢,原來是你還沒回來,他擔心著。”祝夫人無視
老爺子的瞪目,笑問:“我說老爺子,這下你可安心了,咱回房休息吧。”
“你在胡說些什么?我是起來辦公,你沒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嗎?!”祝老爺低叫。
但顯然他的說詞不被當回事。祝夫人拖著他的手臂往臥房的方向走,“好啦,人回
來啦,你也該休息了,我的老爺。”說罷,也轉頭吩咐祝則堯:“晚了,你也早些休息
吧,則堯。”
“是。”祝則堯應道,立在原地望著兩者遠去。
直到兩者的身影不復見,他才放松身軀,往欄桿上的板凳上一坐。雜思萬千,洶涌
成心口踩不著底的黑洞,將他所有思緒都抽空,由著它麻木的空白。
那些種種困囿他的事,不是全然無計可施的,過不去的是人情義理的包袱,他不能
教親人傷心。
因著這樣的忌憚,他始終淪陷在進退不得的為難中,任由時光一年又一年的隨流水
東逝,他只能持續著日復一日的抑郁。
他將面孔埋入雙掌里,但才埋入,卻因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抽開臉!
怔怔地望著手掌,想到了這雙逾禮的手,曾經盈握住一只好綿軟的小手……
那感覺一直烙印在手掌上、在心坎上。他想,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吧!
婁恬—一婁恬—一好美麗的一個女子;好高雅的神韻、好迷人的笑容……
她,好溫暖。手暖,心也曖;不似他,心里一片冰寒。
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必然是一個溫柔解意的姑娘,好聰慧又好善良,簡直十全
十美。
這樣的好姑娘,天下間沒幾個男人配得上她吧?
配得上她的男人,必定要有顯赫的家世、文武雙全的才智、體面卓然的外表,最重
要的是——對她溫柔而專情,永生不移。
他在心里替她想好了未來夫婿必須具備的模樣。是的,就該是那樣。區區的凡夫俗
子是配不上她的。
祝則堯配不上,那個周必安也配不上。
就跟他一開始便認知到的一一他欣賞她的美,但也是僅止于此罷了,絕無其它不該
有的妄想。
就算……就算,他現在既竊喜又愧疚地瞪著自己這雙摸過婁恬小手的手掌也不會認
為接下來他與她會有什么不同。
依然是掮客與買主這樣簡單的關系,不會變的。
這樣,很好。
他很安心。
安心地收藏著這份溫柔的記憶,獨他知道,就好。
一切都不會改變。
一連看完四幢宅子之后,天色也晚了,橙黃霞光暈染了整片天空。
婁恬讓麗人先打發走車夫,自己架車就好,不好拖延他下工的時間。
“婁小姐怎么沒有隨身帶一個車夫?這樣會方便許多。”
祝則堯從不遠處的茶亭買回一些熱茶與點心,讓她們在晚膳之前完墊墊胃;將吃食
擺在馬車的駕臺上,麗人掀起竹簾一角,讓小姐坐在馬王里頭享用點心,既不怕被外人
隨便見著了面孔,又能暢意的吃。
“這馬車是出家門之后才買的,原本也想過要聘個車夫的,但臨時找不到恰當的,
加上麗人、寶心相當能干,駕車這事她們二話不說地攬下,也就一直這么著了。若以后
定居了下來,我會叫人找個車夫的。現在白天請驛站的人來駕車做日工,也就夠了。”
“那倒是。若你定居在永昌城,到時需要什么人手,只管說一聲,在下可以幫你找
到所有最適任的人”
麗人訝道:“祝公子,你們永昌城掮商的服務這么好嗎?連傭仆都能代為找齊
呀?!”不是故意僭越搶話,而是她實在是太驚訝了。
“我們川流行是與人牙子有這方面的合作沒錯,這也是川流行風評絕佳的原因。”
“所以你現在是在對我們介紹另一項業務?”好會賺錢啊。
祝則堯搖頭“不是的,我提這個只是恰巧因為有認識的人。對他們的品性、能力有
著了解,絕不至于教你們聘雇到好吃懶做的惡仆。只是真心想幫個小忙,不在工作范圍
內。”
“那你有沒有要多收錢呀?”麗人直口問,想趁機中飽私囊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
祝則堯當然不會看不出小丫髦臉上那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他搖頭直笑——
“談錢多傷感情?我這只是好意幫忙,不然你們三位姑娘家怕要在這上頭吃虧又受
氣了。既說是幫忙了,收什么錢呢?”
“怎么會受氣?買來的傭仆使不動的話,就嚴懲峻罰呀!”
“一旦你被傭人氣到必須祭出罰規,就太不值得了。與其走到那一步,還不如在之
前慎重挑選,挑些勤快老實的進來,既不受氣,又服侍得你們小姐舒心,這才是最最重
要的事。”祝則堯侃侃而談。
只要面對的人不是婁恬,他的口才與身心都是放松自在的,也就能顯露出他的聰明
靈活,對付所有事都是游刃有余的。
“那我們又怎么知道你挑來的人合不合用?”
祝則堯沒有馬上回答麗人,只問:
“你認為我今天帶你家小姐去看的那四幢宅子知何?”
麗人不明白話題怎會轉來這兒?疑惑地看了眼馬車內的小姐,小姐只對她談談一笑,
好象聽他們抬杠聽得正興頭,不想阻止她。她只好回道:
“很好呀,每一幢都很雅致,跟我們以前看的那些都不一樣。大小始終,房子又,
住起來一定很舒服。”
“那就是了,我能為小姐找出全永昌城最適合她的宅子,自然也能為她挑出全永昌
城最勤力守份、老實可靠的傭人。你還有什么好懷疑的?”
呀……這樣好象可以說得通,可是……麗人歪著腦袋瓜,一時想不到什么可以駁的,
已經被說服了七七八八。
婁恬這才說話了。“真要勞祝公子這般費心,婁恬便要過意不去了。”
“快別這么說。出外靠朋友嘛!小姐若不嫌棄在下,就讓在下厚顏的以朋友自居,
偶爾幫忙跑跑腿,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祝則堯說著。
朋友嗎?婁恬聽得微怔了下。
“婁小姐?”他輕輕喚著,想著自己是不是失禮了。
“呀?”她看向他。
他有些刻意地打哈哈道:
“當然,自稱朋友是不要臉了些,只是說笑而已,請小姐別見怪。”
“你這是要教我失望嗎?”婁恬小臉沉了下來。
嘎?失望?
“真對不住,在下冒犯了。”真該死,他是否說了什么她聽不順耳的話了?怎么這
么不當心呢?他怎么可以讓她生氣!
她自是看到他臉上的自責,可還是板著臉徑自道:
“我……從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說要與我做朋友的,可才說出口,竟又反悔說只
是開玩笑。你這樣耍我,太過分了。”
祝則堯聽得怔住,明白了她的語意,卻不知道該做何回應。吶吶道:
“在下……在下不敢辱沒小姐,能為小姐服務是在下的榮幸,在下無論如何都會替
小姐打點好一切的。”
“為什么呢?如果不是朋友之誼,你為我打點的種種,豈不是太過了?這讓我知何
安然領受?”婁恬正色道:
“要不,日后若真有勞煩祝公子的地方,就讓我贈與薄酬略表感激之意吧。”
“小姐——”他不接受!
婁恬還有話說呢“至于……輕串玩笑著要與我結交友誼這件事,我雖難堪,卻也不
取強求。既然你在這方面從來無心的話,我又怎好厚顏向你聲討著當真看待呢……”流
袖輕抬,遮住嬌容,似是不能自己的羞愧,更似就要炫然欲泣了。
此番情狀,驚得祝則堯差點沒一刀砍下自個兒的頭顱謝罪,也疼得他一顆心像是當
下給揪碎了。
“在下并非存心戲弄小姐!若能獲小姐不棄,愿將在下視作朋友,此等榮幸之至,
是在下求之而不可得的美事!”他著急地看著那片遮住她美麗面容的衣袖,猜不著他的
解釋是否能教她寬慰一些,或者……又害她更加難過了?
“婁小姐……”他著慌地開始逼自己的腦袋拼命去想著知何讓佳人破涕為笑、憂憤
全拋的方,不過卻一無所得。
幸而她終于開口了,可是出口的話卻更加讓他心痛——
“我總是孑然一身,自幼便與姊姊相依為命,除了麗人、寶心兩個,也沒其它可說
話的人。沒關系,你無須勉強,我習慣一個人了,以后會繼續習慣下去的。”深吸了口
氣,“你別再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了,我聽了心里難過。”
“我是真心的!”祝則堯半個身子猛地探進了車廂內,情急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為了拉下那片遮去她面孔的衣袖。
抓住了,拉下了,終干得以讓他又能看到她!
他沒有控制好的力道,使得她身子不穩地向前傾了下,下意識地讓另一只沒被抓著
的手抬起抵住他的肩膀,好穩住自己別向他的懷中倒去。
兩人的距離霎時變得好近,他清楚聞到她身上談談的馨香;而她覺得燙!他身上散
發出的熱,已然將春天的微寒都給燒化了。
“你……”她想出聲,卻發不出來。
“我能當你的朋友嗎?”他見不得她眼中的水光!除了這個,他什么都沒法注意到。
“如果你不嫌棄……如果……你可以忍受我這么一個……寄人籬下,雙親俱歿……身世
不名譽的人,那我謙卑地請你允許我當你的朋友。”他聲音微抖,語調更輕:“怎樣都
好,就是請你……不要掉淚。為了我,不值得。”
婁恬沒有馬上抽回被他牢握著的手,雖然這樣不合宜的親近教她羞赧不自在,可她
……并不厭惡。而且,她只注意著他說的話。
“你怎么如此自貶?”她不明白。
“我只是說出事實。”他不想日后她是由別人口中聽聞他的種種。“你想知道別人
怎么說我嗎?”
“別人說的都是事實嗎?那些關干你的事?”
“或許。”他笑,有些嘲諷的。
“那就別說了。”
他不明白地看著她。
“你現在的神情一如先前對我說恬靜居各種傳言時相同。所以我不想聽,你也別說。
不要為難自己。”
不要為難自己!
祝則堯腦中一片轟然。她在說什么?她是什么意思?他整個人倏地退出車廂外——
而,直到退出去了,他才發現自己方才一直在冒犯著婁恬,居然抓著她沒放……
好……好……好可惜,他沒專心感受到……不不不!胡思亂想些什么!是好放肆才
對!他是瘋了嗎?神智都跑哪去了?!
他心中思緒雜亂無章,只能呆呆瞪著婁恬看,不知道該怎么辦。
婁恬在車廂里看著他,輕輕說著:
“你談恬靜居的鬧鬼傳言時,很冷淡,很譏誚。口氣雖熱絡,但整個人卻抽離得好
遠。現在又是這樣的神情,我猜,當你言不由衷時,就是這模樣吧。”
她的聰慧出乎他所能想象!祝則堯又退了一步,怕自己將要赤裸裸地無所遁形!
不!不行!他必須撐住,不能被看穿,至少不能讓她知道他已被看穿!
縱使他感到狼狽,還是能夠表現出若無其事的笑容讓人由篤定再變為一頭霧水,他
總是可以做到的!
“婁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他勉強笑著。
婁恬靜靜看著他。
“是嗎?也許是我太累的關系,有些語無論次了。”她看了下天色,又道:“很高
興我們成了朋友。晚了,我們都該各自回去了。”她指示著麗人收拾物品。
她對他一笑,也不待他說個什么再會之類的話——也許是知道他現在一個字也說不
出來吧!馬車便駛走了。
夜近了,人遠了,留他在將墨天墨的天色里。
灰黑的色調侵占了半片天空,黃昏被縮攏成西邊一條墜地的彩帶,逐漸奄奄。
這片朦朧,混雜得多像他的心。
而他的心,不受控制的,隨著那馬車去了。
今生住定 第6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