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5）莫干之戰（三）

聽說這個消息時，商成正在和幾位重要將領商議次日的作戰打算。山姆大書他的第一個反響是猜忌自己聽錯了。段修，那個平日里總是和和睦氣鵝我不分的山西老頭，那個倚老賣老自稱老蒼頭、捏著自己鼻子灌自己喝酒的老人，他居然會戰逝世？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怎么不可能呢？他可是寧遠將軍堂堂督尉指揮啊，就是追擊敵人，也不用他親自上去呀hellip;hellip;

可他心里同樣也明確，這是真的。沒有人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也沒有人敢拿這種事開玩笑。

他站在輿圖前，心情沉重地低下頭。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和老將軍來往的點點滴滴，就象電影畫面一樣在他的腦海里擦過。雖然老將軍在軍事上太過謹慎警惕，并因此犯過一些毛病，可是，這些毛病并不能掩蓋這個人其他的美好品德。即便他對段修在軍事舉動上的拖拉和緩慢大光其火，可這是公務，這不影響他對老將軍的情緒。他尊重這位老軍人，尊重這位老將軍，同時也感謝這位老人一一發自心坎深處的感謝和尊重hellip;hellip;

他和段修共事的時間并不長，但是老將軍對他的贊助卻是別的任何人都不能比較的，可以這樣說，假如沒有段修，他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里便讓燕山衛的政務走上正規，更不可能讓莫干突圍時遭遇重創的燕山中軍如此快地恢復元氣，甚至更勝當初。而當他在軍務上有某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和做法時，老人并不是直截地指出他的毛病，而是委婉地不著痕跡地提示他，即便有時候他自己還沒意識到毛病，老人也會在履行時不露痕跡地糾正過來，并且把這些事的功勞都推到他身上。這一點尤其令他激動！更不用說老將軍在平日里的教導與指導一一這些會令他受益畢生！

現在，這位有著巨大的無私品德的老人走了，永遠地走了hellip;hellip;

雖然商成在接到左營戰報的第一時間就下令封鎖段修戰逝世的消息，可是紙里包不住火，老將軍殉國的事情還是很快就在大營里傳開了。對于燕山中軍的將士們說，這不啻于一個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老將軍參軍四十七年，其中有四十三載的春秋是在燕山衛，他戍守燕山的時間，就比燕山衛的歷史還要長。四十三年時間，他從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兵變成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兵，燕山三軍里，不知道有多少哨長、營校、旅帥凝聽過他的教導，也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受過他的恩惠。消息傳來的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流下了眼淚。許多人都拿出自己收藏起來洗傷口救命的白酒，斟上一碗，把它擱在帳篷外的青草里，盼望老人的英靈會再來嘗一口他生前贊不絕口的美酒hellip;hellip;

直到二更將盡，郭表才和商成議完軍務，拖著疲憊的腳步從帥帳里走出來，準備去營寨西邊的幾個營旅里轉一轉。

才出帳門，一陣冷颼颼濕乎乎的涼風便迎面而來，溜著脖領甲葉子縫灌進來，登時激得他打了個寒戰。他這時才重視到，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夜霧。

霧很濃；即便帥帳周匝隔不幾步就燃著一支火把，可十幾步之外的景象就變得含混而難以辨認，只能通過霧氣的流轉飄移和事物的大致輪廓來推斷哪里是人，哪里是帳篷。綁在拒馬上的火把都澆過油，火勢兇猛，噼里啪啦的細密聲響中火苗子一躥幾尺高，裹著黑煙隨風搖曳，火頭蕩到哪里，哪里的霧就稀薄消散一點，可火苗稍一挪開，白茫茫的霧氣就馬上彌補回來。重重霧幛里哨兵短促的口令聲此起彼伏，巡邏兵士的搖鈴響板幾無間隙；西邊有匠人在連夜造軍械，銅鑿鐵錘在木頭上敲打得篤篤亂響；北邊還在加固寨墻，士兵喊著口號運送加固寨樓箭垛用的重木樁hellip;hellip;

郭表站在帳外側耳凝聽了一會，嘴角流露出一抹會心的笑容。加固營盤，加強防守，這是商成的主意。雖然剛才軍事會議上大多數人都認為沒有必要，但他保持要這樣做。他的理由很簡略一一兵不厭詐。雖然趙軍將領里，誰都知道明天這一戰趙軍要的就是速戰速決，可突竭茨人現在還蒙在鼓里，他要給敵人留下一個印象，那就是趙軍沒想過一鼓而下莫干，而是在為持久戰做準備。

雖然由于霧氣太重，郭表看不到營盤里熱火朝天的忙亂景象，可就象大戶人家新造宅院時一般的嘈雜聲響還是令他非常滿足。唔，假如他是對面突竭茨人的將領的話，他確定會上這個當；呵，這個商瞎子，不單有眼力有盤算，打仗還是很有點本事；蕭老帥看的準也說得對，這人的確象個打慣了仗的老兵頭子。他甚至還在心里比較了一下，假如他和商成做對手的話，他能有幾分勝算？

但是他很快就放棄了這個有點無聊的想法。

他裹了裹鐵甲外的綿袍，幾步走到自己的戰馬前，在搬鞍子踩馬鐙的時候，他忽然感到腳下有點輕浮，第一下居然沒能爬上馬去。他這意識到，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怎么合眼了，眼下從內到外都乏累得不行，疲憊的感到就象一根草繩，密密匝匝地把他捆起來，讓他連自己的手腳都有點聽使喚。歲數不饒人，他畢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再怎么保養身材，精力也遠遠不及年輕的時候。他現在就恨不能倒在草地，美美地睡他三天三夜。當然了，這只能是美好的愿望而已。這種時候，他又怎么可能睡得踏實？

走在他身邊的文沐，看出他的臉色不太好，就關心腸委婉說道：要不，您先回去看下后面傳來的文書？西邊的幾個營也不會有什么大事，我去跑一趟便成。

郭表搖了搖頭。這不行。大戰之前，他一般都會挑幾個營走上一趟，和軍官士兵們說說話，鼓舞一下士氣。這是投筆從戎以來幾十年中養成的習慣，不去他總會感到心里不踏實。再說，剛才軍議時已經提前知會了那幾支隊伍，要是不去的話，底下人當著他的面自然不會說什么，可轉過身就會在肚子里罵娘hellip;hellip;

這樣一說，文沐當然也就不好再勸，只好吩咐郭表的幾個親兵多小心一點。

hellip;hellip;等郭表再回來的時候，響鑼已經敲過四更。

帥帳里還亮著燭火，但是光線卻遠沒有一個時辰前他離開時那么明亮刺眼；旁邊的幾個偏帳里倒是燈火通明。看來，現在大概只有商成一個人在帳篷里。他有點渴睡，可又感到確定睡不著，就想去找商成說說話。這也是他的習慣，或者說是一種弊病。但凡是要打大仗，戰前他都想找個人說話，天南地北不拘什么話題一通瞎扯，然后拉開隊伍出去打完了事。可從帳簾的縫隙里，他望見商成正垂著胳膊來帥案前走來走去，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據他對懂得，商成這樣做，往往都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或者在作重要的決斷；這時候他不能去打斷商成的思路。偏帳里言辭細碎人影晃動，顯然都還在為戰事而操心算計，他也不能去攪擾。

他原地轉了一個圈。罷，干脆回自己看看文書軍報邸報什么的打發時間。

他回到自己的帳篷。

親兵要幫他卸下沉重的將軍鎧，可被他攔住了，只是摘了鐵盔解了肩甲。親兵很快給他端來了熱水，他洗了手臉，又燙了腳，就著醬菜肉塊湯吃了點熱乎米飯，就端著盞熱茶水坐到小案邊。他沒看桌案上的文書，也沒看軍報邸報，捧著熱茶，呆著一張因為勞累而變得有點灰暗的圓臉，眼力呆滯地盯著帳篷的一角，也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帳篷外還是那么喧鬧吵嚷。似乎這不是個肅殺的軍營，而是個很重要的鄉下集鎮。這讓他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他的故鄉就是這樣的一個處所；每月逢十，鎮上都有大集，他最愛好和私塾里的毛病一起偷跑去看殺豬匠宰豬。聽著豬臨逝世前的悲哀呻吟，看著帶沫子的豬血從豬脖上的血窟窿里汩汩地冒出來，望著大冬天還亮著兩扇肥膀子的殺豬匠一邊撩起皮圍裙擦拭尖刀上的豬血，一邊趾高氣昂地和賣豬人說話，他就油然而生一股景仰之情。他那時候就想當個殺豬匠，哪怕做殺豬匠的徒弟也行，看那些家伙爬豬后腿上一口吻能把豬吹得皮脹肚圓，那氣吞山河的氣勢一一他那時候還不知道有這么一個詞一一他就感到自己要是哪天也能做到這一點，必定也是條頂天立地的好漢子hellip;hellip;

沉浸在童年理想的回想中，包裹在集市的喧囂里，他再也耐不住一陣接一陣涌上來的疲憊，就趴在小案上昏昏地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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